张孟谈猜的没错,魏驹之所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因为他心里有另一个打算。
在得知赵无恤并非好色夜宿女闾之人后,他对此人的感官又提升到了“吾之大敌”的层次上,心知赵无恤成年后对他的威胁,不下于范氏嫡长子嘉,以及中行黑肱、知氏次子瑶三人。
今日范、中行在剑室设局,魏驹略有耳闻,所以才和韩虎集结了泮宫中的魏氏、韩氏子弟于池边,商量对策,不敢贸然进入剑室。
而赵无恤初入泮宫,没有根基,耳目不通,所以吃了这个闷头亏。
魏驹还拦下了吕行想去提醒赵无恤的打算,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至少在泮宫内,赵魏韩三家联盟是势在必行的,敌人则是范、中行。他想做带头的冠首,这一点已经得到了韩虎的认可,但却没把握降服赵无恤和聪慧无比的张孟谈。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一幅场景。
而那位韩氏的嫡子韩虎,此时正背对着众人,穿雪白深衣,披着一身黝黑的及肩总发,优雅地坐于泮池边擦拭着佩剑,说是此事任由魏子决定,便不再过问。
魏驹知道,韩氏虽然与赵氏亲密无间,但对赵氏诸子却有亲疏之分。韩虎的打算和他一样,都是希望赵无恤的势头被范、中行压一压,最好是狠狠地丢一次脸,从此在泮宫中,威望扫地,便只能唯魏韩马首是瞻。
若是他此次的表现能让上军将赵鞅不满,失去了竞争世子的资格,那就更妙了。
毕竟,魏驹、韩虎都希望自己的表兄伯鲁和仲信上位,而赵无恤,现在已经成了赵氏世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魏驹正思索着自己的计划,觉得完美无缺,却听到一身月牙白深衣,未穿剑士服的张孟谈哈哈大笑起来,清朗的笑声响彻池畔。
魏驹有些奇怪:“张子为何发笑?”
魏韩二人的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张孟谈,他也不立刻揭穿,而是不急不缓地说道:“无他,笑魏韩两家鼠目寸光尔,长此以往,汝两家将在泮宫子弟的争斗中,一败涂地!”
听到张孟谈这句话,一旁的吕行脸色微变,怒道:“竖子敢尔!你这是何意!”
魏驹脸色也有些阴沉,但他还是拉住了冲动的堂弟吕行,让张孟谈继续说下去。
张孟谈轻抿嘴唇,手笼着袖子,指节摸着里边那瓣桃花,他是个有急智的人,事态紧急,接下来的话,只能边说边想了。
幸而,他知道自己说话很慢,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想。
他缓缓说道:“其实,孟谈不是为赵子担忧,其曾获祥瑞白麋,吉人自有天相,自然能化险为夷,还可以得到以一人敌众,不落于下风的美名,反倒是魏氏,韩氏?嘿嘿,嘿嘿!”
他随即冷笑不已,却不再往下说了,目光扫过魏韩诸子弟,竟是满眼的鄙夷和不屑。
除了魏驹和依然背对而坐的韩虎,在场所有人都被激怒了,纷纷拿起了木剑、佩剑,想要教训这个狂徒一顿。
魏驹却知道张孟谈此人极为聪慧,语无虚言,他止住了众人,收敛上方才无谓的态度,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我如何鼠目寸光,魏韩两家又如何会败,还请张子教我!”
……
剑室内,啪啪的木剑碰撞声响彻屋中。
赵无恤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浸湿了玄色的剑士服。
“太强了。”他心想,方才,他和范禾已经经过了几次你来我往的较量,木剑数次对撞,但都是一击便退。
在这些试探中,他觉察到,范禾的剑术的确很强,几乎已经超过了他手下最强的剑士羊舌戎。
看来,方才被范禾一下就斩断了自己的佩剑,并不算意外,而是真功夫的体现。因为即便兵器锋利,也要斩准关键受力位置,才能将铜剑像切竹片一样破开。
对方也只是个才十四五岁的少年啊,自己这些同龄的敌手,真心不能小觑之。
现在,应该怎么办?
最初的试探差不多结束,范禾已经摸透了赵无恤的剑术水平,若再攻击,便是疯狂的蝰蛇撕咬!
所以,不能再等了!必须先发制人!
他的双手握着木剑柄,举起平肩,身体微弓,缓缓朝左边踏出一步。
而对面,范禾则单手握着木剑,侧身平举齐胸,见无恤的动作,他态度轻蔑,也朝右微微挪动。
但这次对峙没有持续多久,却是赵无恤抢先进攻。
他继续朝左做了个假动作后,身体猛地朝反方向一倾!大踏步而出,接着前进发力,双手推剑呼啸刺去。几乎是同时,范禾眼中精光闪烁,滑步前冲,拧身发力,左掌推右拳,竹剑也急刺而出!
嗖!两把初速度极快的木剑跨破空气,像两条毒蛇般,奋力朝目标游去,想咬下致命的一口。
然而,无恤手中短剑却完全刺了个空。
两人如同蜻蜓点水般接触了一瞬,随即再次散开,看似没有变化,但是……
两人方才交手的地点,有一条玄色的锦带,以及数根被剑风划断的黑发缓缓飘落。
原来,范禾的木剑则已经在无恤头顶上方数寸重重地划了一下,顿时将他扎总发的玄色锦带划断,黝黑的头发披散而下,也擦得无恤头皮火辣辣的疼。
还好,没被直接打中脑门,不然此刻他恐怕已经晕过去了!
“范子一胜!”中行黑肱也不在沉默,而是拊掌叫好。
方才他还在皱着眉观看,范禾放弃了事先说好的计划,自缚利器,抛弃唾手可得的完胜,让中行黑肱很不高兴。但俩人地位等同,只是合作关系,他也没办法强行命令他。
不过,现在他的眉头稍稍舒展,因为看得出来,范禾胜局已定!
范、中行的少年们见状,也不住地叫嚣起哄。
赵无恤后退半步,心惊不已,他剑术不比箭术,并不是很出众,在成邑虽然和羊舌戎、王孙期、田贲等不同风格的人较量过,但胜率却不高。如今面对范禾,居然感觉看不透对方深浅,这是俩人剑技差距很大的标志。
“再来!”他却越挫越勇,一击不胜,再来一击。
乐符离去搬的救兵还未到来,他没有其他办法脱身,现在只能坚持,只能胜利!否则,若是被强行羞辱一通,简直是无面目见赵鞅和泮宫诸子了。
他又不是能忍胯下之辱的韩信!而是骄傲的卿族子弟,是纯粹玄色的有匪君子,任何污点都将影响他在泮宫中的地位,影响他未来的大业。
无恤心中默默向赵氏先祖祈祷,别灰心,这样的比武偶然性太多了,并不单单靠技巧,还有希望。
于是他换了一个握剑姿势,深吸了口气,很快再次进入状态。
范禾也冷笑着换了一只手持剑,正面大开。
破绽!对方的狂妄也是一种机会。
这一回,无恤不再做多余的动作,而是突然疾速踏步,手中的木剑以刁钻的角度刺向了范禾!
但范禾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冷笑。
“赵子,你的破绽,太多了!”
一旁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见当两人的剑再次错身而过时,动作并不大,但其中一人发出了一声闷哼,随即再次抽离了身体。
是谁受伤了?少年们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寻找。
“范子,你的肩上……”有各眼尖的少年失声叫了出来。
范禾微微偏头,他发现,自己右肩膀上,居然多出了一条白痕!
这是木剑擦拭留下的痕迹,是赵无恤的手笔!
它留在范禾蓝色的剑士服上,像是飘在蓝天上的一丝云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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