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家主韩不信远在南方州县,长子韩申留守,本来在四日前韩虎赴宴归来,说赵鞅去迎接董安于,却一去不返,韩申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第二日派人询问,却被董安于以“主君夜饮大醉,怠慢了宾客”为由搪塞了回来,加上之后几天赵氏运转如常,韩申便没有多想。
所以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韩申和韩虎吃惊之余,立刻派人前去下宫质问。赵氏家臣见瞒不下去了,也只能挑了一部分相告,但却把赵鞅说成“小恙”,过几日就能大好。
韩申这回不信了,他把这件事写在简牍上,用传车急报老父韩不信,另一方面,也开始为亲侄子赵伯鲁谋划赵氏宗主之位。
于是在韩氏势力插手后,下宫的局势,越发变得波风云诡起来。
那位泄密的大夫,即便有“刑不上大夫”的传统,即便有伯鲁说情,还是被董安于直接下狱,等待赵鞅醒后发落。不方便涉入此事的赵无恤则冷眼旁观,心里想道。
“这件事,恐怕是瞒不下去了!”
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来一往之间,赵氏这边因为董安于、赵无恤严加防备,没有传递出去的消息,却通过韩氏的纰漏,从一些隐秘的渠道流传开来。
随后,这些不知真假的传言,就传入了范、中行两家的耳中!
……
范氏领邑的匠作坊内,范嘉捧着一个在赵无恤眼中只能被称作“原始瓷器”的半成品在细细观看。无论是造成还是触感,都远远不如摆在桌上作为样品的那些“成瓷”。
他越瞧越不满意,眉头越皱越紧,眼前的这个又像陶又像瓷的罐,在他眼中仿佛成了赵无恤的化身。终于。范嘉失去了耐心,猛地举起手,将罐重重往地上一砸!
啪!器皿落地。发出了一阵脆响,摔成了数十枚大小不一的碎片。四溅而去。
侍奉在周围的陶匠和商贾们顿时肩膀一颤,连忙下拜稽首,口称死罪。
范嘉指着他们骂道:“汝等还敢号称晋国最好的陶工,两个月了,就做出了这样的劣品来!?”
数月前,范嘉自以为在麦粉一事上得志,压了赵无恤一头,于是便顾盼自雄。结果。他在下宫中不但没能勾搭上宋国乐氏的佳人,还被赵无恤狠狠揍了一拳,吃了个闷亏。回到家中后,又得知范氏商贾在粟市和漆陶市惨败,于是气急攻心,当场呕血半升。
如今,范嘉已经从那场惨败中走了出来。
他这几个月可没有闲着,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反击、逆转。
麦粉一事上,范嘉在挣扎了一通后,是无计可施了。原因很简单。他们范氏的麦子不多,不够磨成麦粉进入绛市。而赵氏因为有成乡的四万石冬麦供应,所以能源源不断的出产。其余卿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氏把大车大车的粟米往下宫运。
但范嘉已经和家臣商议过,想好了应对之策,明年,要让四分之一的田亩也开始种冬麦、春麦,这样一来,赵氏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专榷麦粉生意了。
但毕竟还得等到来岁,落了后手。
而另一方面,作为有千年制陶传统,养着成千上百陶工的上古氏族。范嘉对自家在漆陶市上也落于下风很是不甘。
这两个月来,因为瓷器的出现。范氏的漆器销量大降了三分之一。
公室和诸卿大夫对陶器的购买也大幅度减少,他们更喜欢新颖而美观的成瓷。其中有多事的人把成瓷比作优雅的贵族淑女。螓首蛾眉,手如柔荑;而范氏的陶器就好比鄙陋下贱的在野女子。所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粗衣陋颜,只有被始乱终弃的份。
范嘉觉得,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半年前,被赵无恤从人市买走的十多名鲁国陶工身上,也许是鲁国的秘方?
为此,他一度派人去曹国陶邑,乃至于鲁地寻了一番后,却没有发现什么。
现在他可以得出的论:天下瓷器,唯独成乡有出产,但若想混进去,像套取麦粉制法一样,把瓷器秘方弄出来,却变得极其艰难。
通往成乡的道路原本只是一些供人喝水休息的庐舍,现在却被几个“亭舍”所取代。
范嘉连续派了十多个细作,却要么在盘查严密的亭舍被拦住,要么进到成乡附近后被游骑逮了正着,更有一个已经摸到门口,却被一头如同野影的大犬扑翻。这些人从此不知所踪,范嘉不知道,这些被拘押的细作,多半正在成乡做苦力,修墙垣呢!
无奈之下,范嘉只能自己想办法,命令范氏技艺精湛的陶匠们,在市上购买了成乡不同品种的瓷器,开始进行研究。
陶匠们对这种器物看法不同,唯一能确认的是,它是陶器的进一步加工。有的说是烧窑不够密闭,有的说是炉温不够高,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称,赵无恤一定是让手下的巫祝以牛马、活人献祭陶唐氏,有鬼神护佑,这才能做出精美的成瓷。
范嘉还真让人试了试,连续宰杀了三名年轻的隶、妾,将人血浇到烧窑上。可烧制出来的东西,还是这个模样,跟光滑而半透明,其声如磬的成瓷相差甚远。
所以范嘉才会勃然大怒,他现在,已经陷入了模仿成乡瓷器,打败赵无恤的偏执中。
就在这时,有小吏趋行进屋,在范嘉耳旁说了如此这般。
“赵鞅死了?”
范嘉顿时面露喜色。
“上军将赵卿死了!”这是今天市井里最耸人听闻的说法。
随即他又皱起了眉。
“奇怪,这几日来,赵氏似乎没什么异动,在粟市和漆陶市的商贾,反倒跳得更加欢实,不像是发生了丧主大变的样子啊……”
他立刻派人将这一消息以传车送到范氏的朝歌城。禀报滞留在那里的祖父、父亲。信使前脚刚走,门外就有下吏来报,说是上军佐中行寅派人过来。请范嘉去府上一会。
“中行伯这时候召唤我,定然是和赵鞅的生死有关!”范嘉一边穿戴着出门的深衣和佩剑。一边想道。
若是赵鞅真的死了,他的敌人赵无恤,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庇护,祖父和中行伯早就想对赵氏下手多时,而如今,正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范嘉嘴角露出了微笑,自己报复的日子,也许很快就能到了。甚至那个宋国女子,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嘱咐家臣道:“将范氏之宫里的剑戈兵甲运出府库,秣马厉兵,我先去与中行伯商量对策,只等祖父传回消息!就可以动手了!”
……
此时距离赵鞅昏迷不醒,已经到了第五天。
赵无恤刚刚又结束了一次守夜,他衣衫单薄,站在下宫西面的墙垣上,眺望西南方向。
按理说,秦越人应该在昨天抵达下宫。如今却迟迟未到。赵无恤已经派从成乡赶来听侯差遣的虞喜,带着轻骑士们分为数队,每隔几里就留下几骑等候。
赵鞅的情况还是没有好转。他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墙垣上,期待最后的奇迹能及时到来。
时值九月下旬,下宫城外的稀疏树林开始叶落枯黄,一阵秋风卷来,让赵无恤也感到了一阵寒意。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暖意,原来是季嬴,她将上月就做好的秋衣披在了赵无恤的身上。
季嬴今天也穿的极为厚实,素色襦裙换成了白色的皮裘。脖颈处的小狐皮毛还是去岁冬狩时赵无恤猎到的。
但她绝美的脸上却没了往日的阳光和妩媚的暖意,反倒有一丝担忧和哀伤的黯淡情调。
就像是蒙了一层灰暗薄雾的花。
将秋衣仔细地系紧后。季嬴嗔怪地说道:“又到了九月授衣的时节,你这天没日没夜地侍候在父亲身旁。还操心下宫诸多事务,纵然有张子、堂弟相助,还有灵子为你调养,但再不注意身体,也吃不消啊。父亲已经不知人事整整五日,若是,若是你也累垮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这些天里,一直忙碌操劳的赵无恤,和董安于一样,俨然成了赵氏的主心骨。
当然,也是季嬴依靠的对象,赵无恤深知,无论何时,都不要让你的家人感到不安全。
于是,无恤努力让自己收起担忧,抚着季嬴光滑的手背以示安慰。
“阿姊,放心罢,今日秦越人一定能到,也一定能让父亲恢复如初!灵子的医术,你我都见识过了,她的老师,肯定更了不起,听说,他甚至还能起死回生。”
季嬴抬起了头,盯着赵无恤的笑容看,她了解弟弟,了解他任何轻微的情绪和语气。此时此刻,他嘴上虽然说得十分肯定,但心里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那是许多年前,季嬴还在襁褓之中,对刀兵四起的征战没有记忆,但却在知事以后,在母亲怀里瞪着大双眼,听她讲述过那些围城三月时发生的可怕情形。一旦父亲山陵崩塌,她预感到,无恤虽然努力,但想要掌控局面,却不容易,到时候,那些惨痛的事情,大概又要重现。
她在最初的悲伤和惊慌过后,恢复了细心,所以觉察到了,弟弟在明面上主持大局的同时,也在做一些额外的准备。
所以季嬴打定了主意,她轻咬贝齿,又靠近了一些,对赵无恤小声地说道:“无恤,别瞒我了,若是你要离去,阿姊,还有灵子,也会随你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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