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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
夫差猛地从梦中惊醒,站了起来,匆忙间将他靠着打瞌睡的案几整个掀翻,上面的酒爵纷纷落地,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他本人则像是见了鬼似的大声呵斥,甚至拔出了腰间的纯钧宝剑,吓了一旁的众臣一跳。
“大王?”太宰伯嚭关切地凑过来询问。
“寡人无事……”
夫差冷汗直冒,环视四周,却见堂下铺着地图,一众吴国臣子正在商量军务,窗外则是阳光灿烂,温风阵阵,他想起来了,这里是宋国彭城,正是六月季夏的大好时光。
原来方才他正与将吏们商量战局,或许是大战将至精神太过紧张,他已经好几夜没有安歇好了,不知不觉竟靠在案几上睡过去了,群臣也没敢打搅,只是压低了声音,孰料夫差突然暴起。
挥手让众将退下后,夫差才对他极其信任的伯嚭吐露了心事。
“寡人在案几上假寐,却做了个梦,”
伯嚭连忙摊着笑脸道:“大王梦到了什么?”
夫差心中似有惆怅:“寡人梦到步入姑苏台章明宫,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想要寻一点吃的,孰料却见到两口鼎上白气蒸腾,底下却没有炊火;又见到两条黑犬在宫殿南方对着北面狂吠,恰在此时寡人又听到后房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出去一看,却见两把铜鋘无人持拿,竟自己在挖寡人的宫墙;宫墙被挖坍后,流水汤汤,从寡人的宫堂里流过,一直流到宫室的前园,一株梧桐树横着从山里长出来……此怪梦究竟是何意?太宰博学,请为寡人占之。”
伯嚭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此梦乃是大吉啊大王!”
夫差皱眉:“吉利?寡人梦得冷汗直冒,怎么会是大吉?”
“梦里梦外的表征不同,当年晋文公梦见他被楚成王按在地上吸食脑髓,结果却是吉兆。大王也一样,这次与赵国交战必定大胜,您梦到两鬲蒸而不炊说明您圣气有余;两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说明四夷已臣服;两鋘殖吾宫墙是农夫耕田的意思;流水汤汤,越宫堂而过证明越国给大王进献的财物已经到了;后房鼓震箧箧有鍜工代表宫女鼓乐;前园横生梧桐则是乐府鼓瑟吹笙,这是在欢迎大王得胜归来啊!”
伯嚭尽捡着夫差爱听的说,摇唇鼓舌,好一通阿谀奉承。这一番花言巧语把夫差忽悠的心理美滋滋的。可是等伯嚭退下后夫差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味,他总感到心中有一丝不安。
这种不安,从下令杀死伍子胥起,就一直在他心里存在。
鬼魂,夫差深信,是伍子胥的鬼魂一直在纠缠着他。就算夫差将他的尸体沉入大江,把离镂剑深深埋起来都无济于事,伍子胥的鬼魂就这么跟着他,从吴国来到了宋地,仍不罢休。
从那以后,吴王夫差就经常会做奇奇怪怪的梦,这也是他近几天来夜不能寐的原因之一。
若是现实能高歌猛进也就罢了,夫差还能忘掉梦里的不快,可偏偏这次北征中原也没有夫差预想中的顺利。
四月份,得知齐吴水师在琅琊大胜,莒国已经叛赵侯,夫差认为赵国不过如此,在齐国的不断鼓吹下,他毅然纠合了六万大军北上,试图阻止此事的伍子胥也被赐剑自杀。
五月初,依靠运河的强大运输能力,以及沿岸徐、群舒、钟离等被征服者的免费劳力,吴军主力乘船抵达徐地,舍舟从陆路进入宋国。夫差在徐地和邳国各留兵三千保护粮道,又让申叔仪进驻沛邑,他自己则亲帅主力,与宋国司马子牛、皇瑗的两万人合兵一处,利用芒砀山一带错综复杂的地形阻止赵军东进……
虽然夫差在战略上十分藐视北人,可临近大战时,他仍然没有妄动,两军对峙之下,都是小心翼翼,谁也不愿意冒进给对方破绽。
但从寿梦、诸樊时代开始,吴军的风格就是偏向积极进攻的。孙武早年打造吴国步阵时,也向他们灌输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
于是在僵持半月后,夫差决定主动进攻。本着“奇正相合”的战略,他在宋国前线各种试探吸引赵军注意力,转而让自己的侄儿王孙姑曹帅一支偏师从沛邑北上,去进攻鲁国。
从夫差的视角,以及赵鲁故意露出的情报来看,莒国的背叛和齐国的不断滋扰,的确替吴国分担了不少压力,赵鲁的不少军队都在与之对抗,相应的,鲁国南部就较为空虚。
“占领棠邑,西进攻击曹国,烧了赵无恤的粮仓,赵军也是千里馈粮,定然会举步维艰!”
然而就在夫差对自己的战略自得不已的时候,北边却传来了王孙姑曹全军覆没,连沛邑也突然丢失的消息……
在一阵大骂和恼羞成怒后,夫差冷静了下来,自从击破越国后,他从未如此冷静过。
“沛邑丢失,彭城北面再无大防,而彭城若再丢失,寡人和宋军就都要被困死在这芒砀山了!”
他当下命令分布在山系东面各邑的吴军向西撤离,先退到数十里后大本营萧邑,然后以萧邑作为彭城西面的防线,夫差自己则回到彭城,打算伺机夺回沛邑。
然而赵军的速度也不慢,数万赵国大军很快就越过芒砀山进入泗水流域,逼到了萧邑之外,一副要与夫差决战的模样,这让吴军不敢再分兵北上。
虽然进攻鲁国丧兵近万,但彭城吴军三万六千主力尚在,外加夫差的三千犀甲亲卫,仍有一战之力。但其余就是各地强征的属国之兵,宋国人也靠不住,对面的赵军人数比他们更多,又占据了有利的地利,一北一西钳击彭城,夫差进退维谷。
今日已是六月底,过了七八月,天气就会转冷,时不我待啊。夫差在堂内踱步,棠之战的惨败犹如当头棒喝,遭遇挫折后,他也没有北上之初那么自信了,夫差心里偏向在彭城防守,但总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进不能胜,退不能走,两难之下,夫差令人招来王孙骆,询问其意见。
……
王孙骆是琅琊海战的功臣,因为他更懂军事,被夫差又调到北方作为“左校司马”,位置在伯嚭的军职“右校司马”之上,吴国深受楚国文化影响,军中左贵于右。
不过事后来看,那次大胜带给吴国的东西其实并不多,赵国的舟师是败了,船只也尽数被齐人俘获,但徐承带着剩下的人弃船登岸,在琅琊台死守,至今仍未攻下。莒国虽然响应号召叛赵,但国都莒城却还在鲁人手里,不仅如此,夫差寄予厚望的陈恒也仅仅打到沂水一线,就被鲁军所阻,根本无法抵达泗上,与吴军会师。
王孙骆本来与伍子胥相善,是反对夫差争霸中原的,但当夫差问询:“守城、决战,孰利?”王孙骆却道:“进攻有利。”
夫差问道:“为何?”
“事已至此,大王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若是一味留守彭城,休说宋国百姓态度暧昧,随时可能背叛,就算拖到冬天,吴人不习惯北方的寒冷天气,到时候肯定会冻饿死去大半。依我看,不如让宋人提防沛邑之敌,大王亲帅吴甲袭击赵无恤的大营,寻求夜战。夜间骑兵及赵军擅长的远射机巧几乎无用,而吴人勇悍好斗,不畏混战,如此,或许还能战胜强敌,逼退赵军!”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夫差有些犹豫:“但若和棠之战一样,赵无恤事先有所准备,设下埋伏等待我军,则四万吴人将有去无回!”
“大王在杀子胥,挥师北征时,就应该想到这点了。”王孙骆伏地而拜:“大王这次北伐,要么制霸中原,要么丧师亡国!臣还以为大王锐意北上,已经下定如此决心了呢!”
一旁的伯嚭连忙指着王孙骆说他大胆,但夫差却摆了摆手,他现在已经没了杀伍子胥,刑被离时的刚愎自用,现如今,他只后悔伍子胥不在身边,否则,一定能献上一个万全之策吧?
“汝等都下去罢,让寡人想想。”
彭城本是徐国的地域,后来徐国衰败,这里就被蛮夷所夺,随着宋国向泗水流域扩张,又变成了宋公的行宫,此城虽然不大,但城内繁华的商贸、密集的人口、丰富的物质生活,都不是江南辽远之地能比拟的。
“彭城便如此富饶,那商丘、陶、曲阜、新郑、洛阳等地,岂不是更繁华?”
夫差喜欢这种将他所见之处均纳入疆域的征服快感,争霸中原,与自己的宿敌赵无恤决胜泗上,他不就是为此而来的么?藏于诸侯宫室中的美人,他要统统收集到姑苏之台上去,前方的城池和奇景,他还想一直看下去呢!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一念至此,夫差胸中的豪情壮志再度涌现出来,他当即让人连夜再将王孙骆等人唤来,说自己打算在七月初月黑风高之时,率军向赵无恤大营进攻!
是霸是死,在此一战!
然而就在夫差与众将等人商量作战细节的时候,又一封急信送到。
“沛邑处又怎么了?”这几天彭城北面十里外的卫城天天发来急报,汇报赵国骑兵活动的频繁,夫差已经习以为常了。
然而扫了一眼,机灵的太宰伯嚭便感觉不妙,这份帛书,不来自北方,而是南方……
“小子友涕泪稽首再拜言!”
看到开头那染血的字迹,是儿子送来的急报,夫差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再细细往下看,更是惊得他手脚冰凉,先前要与赵无恤决一死战的壮志瞬间熄灭。
“越贼勾践闻父王北伐,遂尽起国内兵甲,袭击吴国,败王子地、王孙弥庸于始熊夷,又屯海通江,进围吴城。小子兵微力薄,恐不能守,还望大王早日抵定中原,回师来救!”
PS:12点还有一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