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愿意将整个晋国拱手让出,作为赵氏列为诸侯的封土……”
看着这份帛书,周天子和刘单二公心情很是复杂。
当年周桓公曾经说过:“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郑先君武公与晋文侯戮力同心,股肱周室,夹辅平王……”
可以说,周室能在东方立足,很大程度上是靠了晋、郑作为两大支柱才得以实现的,后来周郑翻脸,周天子就只剩下强大的晋国可以依靠了。
王子带召引戎人侵犯周都,周襄王出奔,眼看成周王城将沦为荆棘之地,多亏晋文公帅师勤王,俘获王子带并杀之,延续了二十多年的王子带之乱终于平息。
更严重的还有王子朝之乱,若非晋国派卿士帅师援助,只怕现在占据成周,戴着天子冠冕的应该是王子带。大乱之后周室沦为废墟,财政困难,晋国也尽力组织了几次盟会,号召天下诸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至少不要让王室颜面扫地。
虽说这是践土之盟里规定霸主应该履行的义务,虽说晋国的卿大夫们也没少欺辱王室,强占领地,但周天子对晋国还是有几分感激之情的,也希望这种关系能一直维持下去——与当年对齐桓公的防备和掣肘不同,晋乃姬姓,又无取代周室之心,是值得依赖的强援。
然而时至今日,周室还在苟延残喘,晋国却将不复存在了……
赵无恤对晋侯忌的处置是让他献出国土,再赶回曲沃老家,僻居一邑,虽然保留了名号和社稷,但这与亡国有什么不同?
故而天子与刘单二公百感交集,却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王室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能按照赵氏的意思去做,期盼赵卿事后能继续承担起晋国的角色,扶持周室,维持秩序……
如此期望着,赵氏列为诸侯一事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商定国号、爵位。
这件事,虽然王室很想像周初分封诸侯时一样大包大揽,决定了再一股脑交给所封诸侯,必须无条件接受,然而一个可悲的现实是,对此王室根本插不了手,一切都得身在温县的赵卿本人说了算……
……
十一月底,河内郡又下起了小雪,如同柳絮一般飘满大河沿岸。
随着韩氏拱手让出州、野王等地,河内郡已经完全连成了一片,从邺城去往温地的交通也方便了许多,所以这个冬天,赵无恤基本是携妻子在温县渡过的。
这里有赵氏祖庙,可以亲自祭拜清扫,也可以第一时间与河对岸的周室沟通,逼他们答应赵无恤想要的东西。
这一日,小雪初霁,温县的一处梅林——因为季嬴曾长期在此居住,她喜爱花木,所以赵氏之宫不止有桃花,也有其余树木花种。梅树不多,只有岸边稀稀疏疏百数从,此时白雪压枝下,鲜红的梅花在枝头迎着严寒含苞待放,让人望之精神一振。
梅林边的小亭,有侍者四五人,围成一圈伺候,案几两边坐着一老一壮两人,穿着厚实的皮毛裘服,坐在亭子里饮酒观梅。
天气寒冷,赵无恤也不由紧了紧衣襟,呼出一口白气道:“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废为残贼,莫知其尤……虽说润雪兆丰年,明年的春小麦应该能有好收成,但这场雪也让河东赈济愈加困难,除了粮食外,还需要提供大量冬衣,好在我有计然先生量入为出,筹备款项,不然就成取地害民了。”
“主君治下,总比晋侯、魏氏治下要好过。”董安于头上的银发比地上的雪还要白几分,体态也比几年前衰老许多,他在太原呆了十多年,将苦寒之地开发成了北国中原,在新一代的人才逐渐长成后,赵无恤终于让他从太原郡守的任上退下来,这位对赵氏忠心耿耿的老臣,应该有一个体面而舒适的晚年。
再说了,光大赵氏,列为诸侯,也是这位老者期盼多年的夙愿,赵无恤希望能与他携手见证这一幕。
感慨完落雪冬梅,二人的谈话开始进入正题。
“国号将是‘赵国’。”赵无恤开门见山。
“如此再好不过。”董安于十分欣慰,作为三朝老臣,他对这个族名有极深的情感。
而且赵字的含义也不差,董安于对此也有研究,他说道:“趙,有疾行,超腾之义。少昊之时以鸟名官,其下各族也以鸟为族徽,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赵氏之先,应该是玄鸟氏,在少昊的邦国里担任司分职位……字中的‘肖’应是表示玄鸟,并供奉于右边的神案上,左边是疾行的人形,以示氏族职能,毕竟无论是费昌、中衍,还是季胜、赵造父,都是替殷周帝王驾车的御者……”
赵无恤颔首,周代的国名,或以封地,或以族名,“赵”都符合规格,何况这个字拥有久远的历史和含义,所以他决定沿用下去。
加上他虽然名为“代晋”,实际上晋国只是没了实体,社稷名号依然将在曲沃小城延续下去,把晋的名号拿过来放在自己头上,名不正言不顺,也像个见不得人的贼子似的。
“我不是贼子,我是鹊占鸠巢的大盗。”赵无恤大笑起来,董安于也笑了,二人笑声回荡在梅花林间。
“赵国……赵国……”笑够了之后,董安于念着未来的国号,一时间这位老臣激动莫名。
他颤颤巍巍地朝着宗庙的方面下拜道:“先君武子,您看到了么?赵氏大起大落,从诸侯沦为御者附庸,到被封于赵城,为大夫,其后花了数百年,终于做到大国上卿的位置,现如今,赵氏又将列为诸侯,建立赵国,子孙如此光大门楣,赵氏列祖列宗可以安息瞑目了!”
有风从河上吹拂而过,卷起残雪与红梅,让温县上空的厚厚云层裂开了一个缝隙,有阳光洒下,仿佛是赵鞅在开怀大笑……
……
赵无恤拍板定下了国号的同时,温县的厅堂内,他的一众家臣也在各抒己见,商量爵位问题。
随着赵氏列为诸侯板上钉钉,家臣们也将水涨船高,加官进爵,所以他们都十分欢喜,赵氏内部反对的声音是微弱的。
不过就算在支持者里,也分歧巨大,光是爵位问题,他们已经吵了好几天了,主要是在争论赵国究竟当为公还是该为侯。
“天下诸侯五等爵,公、侯、伯、子、男,公最贵,主君当为公!”这是劝赵无恤做诸侯的急先锋石乞在说话,这次事件他可以说居功至伟,先是主导铜鞮宫变,杀了晋国太子,吓得晋侯午自尽,让晋国公室衰弱到极点,随即又去朝歌伪造祥瑞,掘出两个鼎作为赵氏应该和秦一起列为住后的证据,现如今,他又力主赵氏应该称公。
子夏以及熟悉礼制的孔门弟子宰予等则对这个不懂规矩的楚国蛮子嗤之以鼻:“天子三公称公,王者之后称公,其余大国称侯,畿内属邦称伯,蛮夷之君称子,小国采、卫之君称男,一切都有定数,岂可乱来?”
按照周礼,公是尊称,非至贵者不能加也。当年宗周的核心区域在镐、洛之间,是为王畿,畿内土地封给同姓亲贵,这些人同时也仕王为卿士,于是便能称公——比方说周公、召公、毕公、虢公、虞公等。还有就是继前朝王者之后的“二王三恪”,最有名的是殷裔宋公,此外还有夏裔杞公(姒姓),前者的爵号一直延续至今,后者则因为用夷礼被削除。
当然,更多诸侯则被封于畿外的遥远疆土,起“屏蔽王室”的作用,这些诸侯因为多为军事封建,如同天子斥候,所以被称为“侯”,但当其死后也可追称为“公”,以示优容。所以春秋时代的诸侯,不管国家大小、爵位高低,死后往往全都称公,比方说齐桓公、晋文公、鲁桓公等。
公侯的爵号最高,其下才是伯。与霸主的称号“伯长”不同,是畿内封邦的一种,西周时封过曹、吴、郑等为伯,后来吴国曹国郑国都迁往王畿之外,但依然延续伯的名号。秦也算是一个畿内封伯,不过随着王室东迁,才逐渐发展成西土大国,此外东周还有原伯、毛伯等畿内伯,伯比公侯要低级。
至于子国,一般用于与诸夏有区别的蛮夷之国,楚子,邾子,莒子等,男国十分少见,仅有许国、宿国等寥寥几个,现在都已消亡殆尽……
在子夏和孔门弟子们看来,赵氏要想真正列为诸侯,不应该像蛮夷一样想要什么封号就伸手索要,而是应该按照一定规矩,否则就跟乡下来的暴发户似的,惹人嗤笑。
赵无恤思虑再三,最终接纳了子夏等人的意见。
“赵国当为侯国,侯卫北疆,雄镇雍冀,为王室屏蔽戎狄之侵!”
不过当其夫人乐灵子问起时,赵无恤才吐露了实情:
“赵公没有赵侯顺口,再说了……”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不管公还是侯,都是暂时的爵号而已,何必太过在意?”
比起这些名号,赵无恤真正在意的,还是晋国另一位卿士对他列为诸侯的态度,是拒不臣服,让赵无恤落了面子,惹来征伐,还是乖乖俯首,换取更多好处,韩氏的生死存亡,都在韩虎一念之间!
PS:周代爵位问题,参考陈恩林《先秦两汉文献中所见周代诸侯五等爵》,是把这些问题说得最清楚的一篇文章。晚上还有两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