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个月前,河西便被赵氏的两支骑兵打穿了,仅剩不多的秦军龟缩城邑,不敢出门。风陵渡决战后,乘着河西兵力空虚,邮城便充当赵氏先锋,开始攻城略地,大城难以攻陷,小邑却一举拿下。等赵无恤大军入河西时,便一路势如破竹,赵军行动很迅速,五月十日渡河,五月二十日便全取河西,横渡西洛水。
严格来说,河西一直都是晋国领土,故而直到赵无恤沿着浮桥抵达洛水西岸,才算正式入秦。
秦国能征召的总兵力不超过十万,其中四万赔在河东,被俘大半,万余赔在河西、函谷关,仅有数千人逃回渭南。秦国国内已空,虽说雍城那边还有部分守军,强行征发民间青年也能凑出一批人来,可他们的速度没有赵军快,这泾水以东,洛水以西的地区,几乎没有设防。
次日,赵无恤顺利抵达崇国废墟,他登上残存的夯土墙垣,放目望去,满目皆是平坦的平原、农田,期间点缀些许森林的绿意,八百里秦川就这么一览无遗地展现在赵无恤面前。
他不由默诵着前世在史记里张良评价关中的一段话:“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天下之脊,中原龙首也……”
不过眼下的秦国,既无巴蜀汉中,又无崤函之固,反倒是被赵氏打进国门来。而春秋晚期的关中盆地,也远不是秦汉之际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国”,虽然《禹贡》里盛赞“雍州之域,厥田惟上上”,并且周代也曾大力开发,但骊山之难后这一带长期沦为戎狄的猎场,农田废弃,所以熟地不算很多。
比如泾水、洛水相夹的这片区域,汉代属于三辅之一的左冯翊,也就是后世的铜川市。此时尚有许多茂密森林和泽卤之地,要等郑国渠、白渠相继开凿后,这里才能成为全中国产粮最高的沃野,成为华夏文明的中心。
也正是在崇地,赵无恤凭吊了周文王,同时对三军宣告道:“当年周文王伐崇时说,‘崇侯虎侮辱父兄,不敬长者,听狱不中,分财不均,苛刻待民,余征之,只是为了崇地之民’。今秦国勾结晋国叛贼魏氏,出兵攻晋,掠我河东,惊我百姓,毁我田畴,对晋犯下大罪。今叛逆已灭,为祸河东的秦卒也稀疏投降服刑,本元帅率师伐秦,只为惩戒秦国君臣之穷兵黩武,并不涉及秦地豪长、氏族、百姓。军中将士毋杀民,毋坏室,毋填井,毋伐树木,毋动六畜,有不如令者,死无赦……”
郑重宣告军纪和此战的目的后,赵无恤也不理会秦国大庶长那边三番五次发来的请平,而是继续让邮成、虞喜各帅三千骑兵西侵,分为两路直扑泾阳、麻遂,争取六月前全取泾水以东,他自己则带着羽林军和辎重部队,朝栎阳走去……
……
栎邑地处渭水之阳,故称栎阳,后来秦献公在此建立都城,加上郑国渠、白渠都从此经过,让此处十分富庶。
不过现在的栎阳远没有后世的繁华,只是一处不起眼的小邑,邑外栎树成林,黄土夯成的矮墙,城周长不过一里,踮起脚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多半只有些低矮的陋屋,这就是大多数秦国城邑的模样。这里已被赵氏前锋控制,按照赵无恤的命令未加屠戮,当无恤车驾抵达时,一大群人已经黑压压地跪在城外相迎。
这些人多半是当地的长者、豪长、氏族族长,秦国的社会结构和晋国差不多,不同的是因为政局稳定,阶层间流动趋于固化。在朝堂,卿族和大夫实力羸弱无法对君权和公族庶长产生威胁,故而话语权不高,但在乡间,他们还是有一定势力的。
栎阳也是由几个中小氏族构成的,虽为小贵族,但今日的投降场合,他们都不敢锦衣出行,纷纷换上了色调灰暗的着装,携带牛酒并排跪着。
见到赵无恤撑着华盖的马车驾驶到跟前,一位高冠博带的中年贵族从车上淡淡地看着他们,众人心知正主来了,便纷纷俯首,口鼻对着地面,大声说道:“弊邑恭迎晋国上卿!”
有趣的是,一堆口音很重的秦腔里,却夹杂着一声字正腔圆的晋国河东话……
赵无恤越过前排那些老者、中年人向后看去,辨明发声者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他挥了挥手,让那少年过来。
弓着身子,少年小心翼翼的踱到赵无恤车前,抬头看了一眼,又立刻挪开了眼睛,再拜道:“小子刘德,参见上卿。”说完,他就将额头紧紧贴在地面,等待赵无恤发落。
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赵无恤这下知道自己没听错,少年说的的确是标准的晋国话。而且此子表现不错,赵无恤身后就是气势汹汹的大军,他却没有怯场,而是将该有的礼仪一丝不苟地做完,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像个雕塑一般。
“刘氏,莫非是范武子之后?”
“正是。”刘德说道:“吾家乃范武子入秦时留下的子嗣之后,几代人都世居栎阳,小子今日是随祖、父来迎接上卿的。”
“原来如此。”
赵无恤有些好笑,这里面还有一段缘由,说起范武子士会奔秦的过程,和他祖先赵盾脱不开关系。
当年晋襄公死去,晋国诸卿为立哪位公子为君争论不休,原本赵盾支持在秦国做大夫的公子雍,于是派士会入秦迎接。谁料驱逐政敌狐射姑后,赵盾觉得还是一个幼主容易控制,于是他改立晋灵公,又伏击护送公子雍继位的秦军。令狐之战,秦军大败,原本将有迎立之功的士会也里外不是人了,一气之下,索性调头回了秦国做大夫。
士会入秦后,一时间成了晋国大敌,比如他在河曲之战中为秦国献计,成功击败晋军。赵盾也为之苦恼,便又承诺给他一个卿位,这才用计迎回士会。
士会在秦国呆了许多年,也留下了一些子嗣,他们的后代为了与晋国的范氏、士氏加以区别,遂改为刘氏,至今已百余年了……
若历史再往后延伸,再过两百年,秦国的刘氏又开始向东迁徙,士会后第十代子孙刘清在魏国任职,魏灭后迁至丰县、沛县一带,后来这个家族出了个名叫刘邦的浪荡子……
后事且不提,赵无恤让刘德站起来说话,却见此子轮廓分明,身材修长,气质也不错,给人第一印象不错。
于是他便和蔼地问道:“刘德,你乃秦人,为何会说晋言?”“
刘德其实还是挺紧张的,表面镇定,手心里却全是汗,身后是祖父、父亲、叔父兄弟们的目光,家族存亡,或许都系于他接下来这句话。
“小子不是秦人。”他断然否认了自己的国别身份。
“祖父和父亲说吾等虽然流落在秦国,但根却是晋国的,所以打小便让晋国过来的亡人教小子说新绛话,以示念念不忘故土……”
赵无恤嘴上赞不绝口,心里却不以为然。念念不忘故土?别说笑了,且不说士会的那些儿子终生没有回过晋国,严格算起来,刘氏还算范氏余孽呢!
不过宗法时代已经接近尾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休说刘氏跟范氏之间的血缘已淡得跟水一样。就算在晋国本土,也有大量范氏、士氏的小宗子孙在为赵氏卖命,赵无恤不至于狭隘到对某个姓氏一棍打死。
归根结底,还是刘氏有点小聪明,他们从三年前河西被晋国夺回开始,便认为秦国必败,不断通过商贾跟晋国这边眉来眼去,请人教刘德说晋国话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最初是联络魏氏,魏氏也完蛋后,赵军入秦,刘氏就忙不迭地做了带路党,以栎阳降赵。
今日让此子来说这些,也是为了表忠心,不仅此子有胆识,他的祖父、父亲也是老油条。
纵使看穿,赵无恤却不至于将这些说出来,勉励刘德一番,并赏赐了他一柄剑后,才正式接见了刘氏为首的当地氏族,好言抚慰,并承诺大军不会入城。
“战争不会持续太久。”简陋的宴飨上,他对这些对自己又敬又畏的秦国小贵族说道。
“秦君和大庶长已是第三次求和,我也准备答应,在两国重新缔结和平前,栎阳和泾洛之间的稳固,还要多多仰仗二三子之力……”
这次入秦,赵无恤不打算空手而归,他要狠狠咬下秦国的一块肉,让秦地从此门户大开,对他再也构不成威胁。
可攻城略地容易,纳入有效统治却很难。
看着笑容卑微的刘德和他祖父、父兄,赵无恤若有所思。
他知道,要在远离晋国本土的地方建立统治,光靠军中莽汉和不通当地方言的外来官吏是行不通的,还得借助当地氏族、豪长的帮助。
像刘氏这种对秦国谈不上归属感,谁强大就依附谁的地头蛇,是赵无恤最理想的扶持对象!
无恤决定了,等他的两支骑兵前锋实际控制整个泾水以东地区,便是军事行动停止,和谈开启之时,他会逼着秦国缔结一个比“河西之耻”还要耻辱几十倍的城下之盟!
PS:要离酱龙套拿好,第二章在晚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