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件尴尬的事情发生后,任婷再没有找机会和柏子仁搭过话。
或许是因为当初太过美好的想象遭到了伤害,女孩显得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绪,之后便在各种各样的事情上开始找柏子仁的麻烦。因为她是班长,难免在有些问题上就有些主导权,虽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小团体,柏子仁原本就被排除在班级之外,因为任婷这样的行为就愈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不过好在,大家或多或少的也觉得这样做不太好,因此在表面上有人会卖任婷个面子,可是私底下,还是该咋样就咋样,毕竟柏子仁这人也没什么大毛病,除了不爱说话略显无趣之外,也没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因此,说实话,任婷这种幼稚的行为也没对柏子仁造成什么伤害。
不过从一开始,柏子仁对这件事也没这么在意,在他看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什么回应,自然也没必要为女孩的恼羞成怒买单。在心底,柏子仁只当她是一时兴起,又一时气急,过了几天自然就会好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任婷比他想象的要记仇,而两天后的一件事,也让柏子仁无端的惹了些麻烦。
……
事情一开始的起因是因为学校为今年大三学生安排的实习。
这是这所中医药大学长久以来的传统,学生们学习了两年系统化的书本知识,到第三年就会开始被学校安排到当地的几所医院开始实习。
因为如今的中医大多是中西医结合的,在学习传统的针灸和中药学知识的同时,解剖外科等西方医药学知识也是有必要的,所以对于这些学习中药学的学生们来说,临床知识的掌握和如何让自己适应医院的那种工作氛围是非常重要的。而在这段实习的时间里,他们会在医院的大部分科室轮流学习,名义上是实习,事实上是将课堂搬到了医院,而对于这些还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能够提前体验做医生的成就感,本身已经是一件值得兴奋不已的事了。
这件事被安排下来的时候,整个班都陷入了热烈讨论。
大家难免会开始担心起自己会被安排到什么样的科室,带自己的老师会不会太过严格。因为这次实习维持的时间也较长,并且在这期间只要擅自离开或是发生什么不配合医院方面的问题,都会被学校直接取消实习成绩,因此一时间大家都显得有些紧张,默默地等待着站在讲台上的任婷将实习分配结果告知给大家。
分配下来的结果是整个班被分成了大概八个小组,每个小组由六到七个人组成。市内的几家医院负责接收他们过去,一直到期末的前几天,这次实习才会结束。听到这个结果的瞬间,其他学生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满意或是不满意的表情,而只有柏子仁在听到和自己一起实习的人中居然有任婷后,显得有些意外的抬起头看了眼站在讲台上的任婷。
隔着一个班的人,两人遥遥的对视了一眼,任婷咬着嘴唇低下头,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生气,而柏子仁心底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他觉得这样的安排挺不好的,毕竟他没那个心情在实习的时候还要应付这种奇怪的烂桃花,但是在他去找辅导员商量调换实习单位的时候,却被辅导员面露暧昧地告知,这是任婷自己求了她半天她乐意才改的,小伙子也要适当的知趣点,别白白伤了好女孩的心。
对于这样热心的撮合,柏子仁实在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明明上次任婷已经看到了他和杜茯苓的合照,可是现在却还是做出这种让他费解的行为。而在他试图纠正辅导员的误会时,却发现无论他怎么否认,似乎都收效甚微,而直到最后,他也没能说服辅导员改变这个安排。
这场并不让柏子仁满意的实习就这样被决定了下来。p市第二人民医院接受了他们,在实习的当天,他们的负责人特意在这六个年轻人面前一本正经地交代了一通今后的一些注意事项,接着便将他们今后要负责的病人给他们各自介绍了。
“你们现在还只是实习生,而不是医生。来这里的这段时间希望你们能端正心态,不要浮躁,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问护士长,这里的病人都是你们应该用心对待的对象,你们不仅要关注他们每天的病情,也要关注病人的本身……每天也练着写写病历,有空也看看你们的专业书,能做到这些,你们这趟实习也算是有了意义……”
中年医生穿着一身白大褂,带着眼镜的斯文样子看上去让人充满了信任感。他的笑容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到愉快,即使他说的话并不算严厉,可是包括在柏子仁在内的六个学生都感到了发自内心的紧张感。
“王如意,你是401病房,这个病人最近刚刚动完手术,伤口复原情况你要每天记录好……任婷,402的这个老人自理能力有点问题,你是个姑娘家也细心点,就好好照顾着……”
这般说着,这位名叫任天翔的中年医生就这样把所有人的负责病人都安排好了,一直到柏子仁时,他思索了一下,接着指着走廊最末尾的那个病房冲这个显得有些沉默的青年道,
“柏子仁,410病房的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了,他的问题可能有些严重,你尽量耐心点……他的资料我待会儿给你,你好好看……总之,这次的安排就先这样,开始的几天我会每天都过来看看的,接下来的也请你们好好表现……”
这般说着,任天翔将自己手上的钢笔夹在了内袋上,收起自己的文件夹冲几个学生点点头便想先行离开,可是任婷却忽然走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便小声地叫了一声,爸爸。
这爸爸一喊出来,除了任婷之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其他几个学生的表情明显变得有些微妙,而任婷却仿佛完全没感到似的,拉着任天翔的手就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爸爸,妈让我问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家吃饭,好让阿姨做……”
闻言皱了皱眉头,被女儿这么当着实习学生的面喊了声爸爸,任天翔并没有显得太高兴,反而是露出了些许不悦的表情。他平时在家里怎么宠女儿那都是家事,可是在医院里就要讲规矩,他这个人做了那么多年医生,最烦拉关系这套,就算是自己的亲女儿他也要让她长个记性。这么想着索性也没给女儿留面子,直接将任婷的手拉开些,任天翔简简单单地恩了一声,接着便淡淡回道,
“以后在医院里称呼我任医生。这里不是家里,有事晚上回去再说。”
这般说着,任天翔直接转头就上楼走了。任婷站在原地,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没想到平时疼她疼的要命的爸爸居然会这么对待自己,明明昨天晚上她和父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她爸爸还一脸很开心的样子,此刻她只是在众人面前略带炫耀性质的叫了他一声爸爸,他居然就这么对待自己。
心里这么想着,眼圈顿时都有些红了,任婷转过头的时候刚好看到柏子仁和身旁的一个同学在小声说话,几乎就是在瞬间,任婷就认定了,柏子仁一定是在因为刚刚的事情嘲笑自己,而这样想的结果就是,任婷的脸色迅速变差,接着就在几个同学的注视下,阴沉着脸独自走了。
“任婷她干嘛?”
和柏子仁在说话的王如意是是个胖乎乎的小伙,他刚刚本来在和柏子仁小声的说起有关于这次照顾的病人的一些细节问题,可是还没说完就被任婷这幅样子吓了一跳,而旁边的几个学生见状只是笑了笑,接着无奈地摊摊手道,
“唉,被爸爸冷落了呗……这大小姐脾气……”
“……”
闻言也没吭声,柏子仁没去发表对任婷刚刚行为的评价,倒是身旁的王如意点了点头,一副了然表情的撇着嘴笑道,
“唉,女神嘛,就是有点脾气……还是咱们柏男神好,外冷内热,内里撩人,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说着就乐呵呵地抱着柏子仁的肩笑了起来,王如意这小伙子北方人,平时就热情,见着谁都得搂在怀里喊两声心肝宝儿才肯松手,嘴上更是没个把门,关键他还没什么恶意。柏子仁这样的脾气见了他没辙,此时听他在那儿胡说八道,他也没计较,只是将自己被弄乱的白大褂整理一下,接着推了推眼镜。
“都早点去各自的病房看看吧,也熟悉熟悉情况。”
几个一起的同学闻言都点了点头,接着便拿着东西往各自的病房去了。而柏子仁顺着走廊往里面走时,却正巧看见他照顾的那个病人的房间门口站着个往里面探头的小姑娘。
“你在这儿看什么?”
柔声问了一句,柏子仁俯下身望着面前的这个粉裙子,羊角辫的小女孩。女孩咬着自己的嘴唇,大大的圆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惹人喜欢,而闻言的她只是甜甜的笑了起来,接着小声道,
“你是来喂我哥哥吃药的吗?他好胆小,都躲进被子里吓得不敢吃药了……医生哥哥你帮我劝劝他吧……我一直看见他在哭……你进去让他别哭了好不好……他再哭,我就再也不和他玩了……”
这般说着,伸出血淋淋的小手拉了拉柏子仁的衣摆,小姑娘抬起天真的眼睛看着面前的柏子仁,在得到柏子仁的一个淡淡的笑之后,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放心吧,你先回太平间躺着吧,我去劝劝他,保证让他好好吃药。”
这般说着,柏子仁伸出自己的手指和小女孩的手指拉了拉,见状的小女孩开心地笑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便飞快地朝走廊深处跑去。而目送着她离开的柏子仁则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病人信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鞠峰,十一岁。半个月前,全家人出行途中发生意外,他的父母当场死亡,六岁的妹妹也因此而去世。独自活在人世的他受了很重的伤,但是相比起身体上的伤口,这个小男孩心灵上的创伤显然更为严重。住进医院的这段时间,他的身体情况在医生的悉心治疗下一点点的好转,可是他经常拒绝吃药,拒绝护士和医生触碰他,一到晚上就会整夜苦恼,只要有人接近他,他就会任何人都拳打脚踢。
这般想着,将自己手里的文件夹合上,柏子仁看着此刻正呆呆平躺在床上,用空洞的眼神望着窗外风景的男孩,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怅然。
有时候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独自面对活下来的恐慌和恐慌。
这种来自心灵上的创伤有时候甚至比疾病和伤口还要严重,而最无奈的是,有时候身为医生都未必能触碰到病人溃烂发疼的内心,更不用说病人自己。
……
鞠峰才十一岁,他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已经在半个月前全部都死了。
他这些天一直带着医院,住在外地的舅舅和外婆家据说准备接他过去住,可是到现在都没有赶到。而他的父母妹妹就这样冰冷地躺在太平间的柜子里,没有呼吸,也再不会对他开口说话。
每每想到这点,鞠峰就会开始有些想哭。
在过去的十一年里,他从来没有想过灾难就会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到自己的家庭里。
如果不是他任性地让爸爸妈妈带他们周末去森林公园玩,如果不是那辆该死的疲劳驾驶的卡车。
他的爸爸妈妈,他的妹妹根本就不会死……不会死。
明明上一秒他的爸爸妈妈还在前面好好地开车,他和妹妹还在后座吵嘴。因为那天他抢了妹妹的玩具,娇气的小丫头一路上都显得有些不高兴,撅着嘴也不搭理自己,一直到他表示愿意把自己最喜欢的一辆小汽车让给她玩几天,她才勉强地叫了声哥哥,可是就在妹妹冲他笑着露出小酒窝的瞬间,一辆大卡车忽然穿过车道,朝着这边就倒了过来,伴随着剧烈的轰鸣声和妹妹尖锐的哭声,鞠峰只感觉到黑暗笼罩在自己的头顶,剧痛让他的全身都动弹不得起来。
“爸爸妈妈……哥哥……哥哥……”
妹妹微弱的喊声就在耳边,鞠峰平躺在车底下什么都看不清却还是能握到妹妹软乎乎的小手。
“球球,哥哥在……你疼不疼……别哭别哭……”
小小的男子汉自己还疼得要命,却还是扯着嗓子冲他的小妹妹开了口。他听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的声音,他心里忐忑的要死,他知道现在这样很危险,如果没有人来救他们,他们很可能都会死。而就在这暗无天日的让这个孩子为止颤抖的车底,他却还是坚持安慰着自己的妹妹。
“哥哥……我听不见爸爸妈妈的声音了……我好害怕……呜呜……”
小姑娘吓得声音都在发抖,她全部的勇气都来源于自己的哥哥此时正握着自己的双手,可是那些剧痛的伤口还是让她小声地哭了起来。
“别哭……不准哭……咱们马上就会得救的……球球,你要乖,不准哭,不然哥哥就再也不和你玩了知道吗……”
死死地咬着嘴唇,鞠峰听着妹妹的哭声,自己也想哭,可是他知道,如果他也露出害怕的情绪,对于比自己还小的妹妹来说,那显然是一种非常不好的示范。
我是球球的哥哥呀,我当然要保护她。
这般想着,当时已经受了重伤的鞠峰也没敢停下,一刻不停地说着话,试图让就在自己身旁的妹妹不再害怕。他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没有用,但是伴随着他那些絮絮叨叨,没有任何关联的话不断地说出来,身边的妹妹居然真的逐渐安静下来了。
寂静的车底除了鞠峰的声音再没有一丝动静,这没由来的让人有些害怕,但却鞠峰毫无察觉。
“球球……你睡着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鞠峰停下这般问了一句,在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之后他有些安心地舒了口气,他觉得妹妹应该是累了,所以睡着了,这才不哭了。
可是一直到十分钟之后,救护车和警察终于赶到时,这个还只有十一岁的小男孩看着暴露在阳光下,此时已经没有呼吸的妹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
他的妹妹……已经死了。
……
死对孩子来说是一件太过残酷的事,但是鞠峰已经被迫要开始面对了。
他的爸爸妈妈死了,他的妹妹也死了。
会疼着他宠着他的人没了,会甜甜地叫自己哥哥的小丫头也没了。
他僵硬地在手术台上被那些医生护士花了那么大工夫救了回来,可是他的心口已经破了个大洞,再也补不回来了。
“呜呜我不要吃药!!!你们走!!!走远点!!!啊啊啊!!!你们走!!”
歇斯底里地在病房里大吼大叫着,这个重伤未愈的孩子就像是一只失去了家园般的幼狼般绝望悲惨,病房里的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没人能明白这个冲每一个试图安慰他的人大喊着走开的孩子在想些什么,只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的亲人,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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