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过和薛业跑了。
长到那么大他们一直都懂事听话,从来没有让和尚操过一点心,他们不和一般孩子那样贪玩贪吃也很少会调皮捣蛋,平时他们一向以和尚的话为先,和尚说什么就是什么,和尚原以为自己和他们好好解释自己的这两个小弟子或许会理解,可是在还俗的这件事上,他们俩却好似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直接踢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旺达一脚就生气撂下和尚跑了。
“他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是我的错啊……”
一脸无辜地冲和尚眨巴眨巴眼睛,深感自己受了冤枉的旺达看上去倒没有生气,毕竟他也知道和两个小孩子较劲没什么意思,而眼看着自己两个小徒弟消失不见的和尚则微微抿了抿唇忽然开口道,
“不是你的问题,都是我的错。”
一听和尚这么说,旺达就愣了。他总觉得和尚此刻的情绪似乎很低落,垂下的眉眼也显得意外脆弱,这和之前和尚给他的印象又有点不一样了,让他忍不住有些想说点什么,而见他一脸复杂的样子,缓缓撩起眼皮的和尚只是面无表情地把布置在地上的红线在沙发脚绕好,接着瞥了眼正在自己卧室里焦虑地磕头烧香的张琴芳低声开口道,
“今天这事我本来是不想管的,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管了,薛业和陆过在这儿还能勉强为我护法,但是如今这情形我也没什么底了,我不知道你们一般是怎么处理这类恶鬼的,但是这个恶鬼有所特殊,你千万不要伤她,我对她自有安排……还有无论你看见什么我做什么,都不要管我。”
声音清冷地这般开口说着,和尚的话让旺达有些疑惑的同时下意识地点点头,他不开口胡说八道的时候还是很有几分色相在的,所以自然也不让人讨厌,而和尚见他一副老实配合的样子先是眯眯眼睛,接着便不动声色地继续着自己手上的活儿。
可是他所不知道的是,看似一本正经的旺达此时心里已经乐开了花,他甚至不自觉的在心里开始自作多情,一边光明正大地跟在和尚的屁股后头一边在心里猜测着和尚是不是真如他那两个小徒弟说的那样对自己有所特别,但是和尚这一张无欲无念的脸他还真的没法去揣测他心里的意思,所以在安分了不到五分钟后,旺达还是凑到和尚身边小声道,
“宝贝儿,你为什么想要还俗啊?”
这话让和尚下意识看了旺达一眼,他冷色调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还是挺有威慑力的,旺达莫名地有了几分紧张,心里也有些打鼓,可是和尚似乎是并不想和旺达解释这种问题,不过看旺达这幅好奇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因为我马上就不配做出家人了,不配做陆过和薛业的师傅了。”
“啊?”
一听这话就愣了,旺达不太明白这事从何说起。和尚见状也不解释。正巧这时,张琴芳的丈夫回来了,可等他一拎着公文包走进屋子,看到这布满了法阵和符纸的客厅这个本来就显得脾气不好的男人立刻脸色阴沉地皱了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张琴芳你他妈有毛病吧!在家里弄这些东西你想干嘛!神经病!你们滚!都快滚!”
男人大吼着把公文包丢在沙发上,说着还用手指点着旺达和和尚的脸破空大骂起来,而原本还躲在里屋的张琴芳一听到丈夫的声音就吓了一跳,赶紧跑出来拦住这个暴怒的男人就开始解释起来。
“老王啊……你……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我……我就是想些办法……我是真受不了了……自从丫头掉了之后,我们俩是没一天睡过好觉啊……这两位都是道行高深的大师傅,一定能帮我们的……”
这般颤抖着说着,张琴芳的眼睛都红了,她吓得不敢靠近门口的男人,说话都忍不住结结巴巴的。旺达一声不吭地在边上看着,心里却莫名地觉得相比起那不着边际的恶鬼,这个女人更害怕的是眼前这个一脸凶相的男人,而几乎就在这个瞬间,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一脚把摆在茶几上的鱼缸踹烂,接着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就恶狠狠地把张琴芳的头发给一把拽了过来。
“臭女人!天天在家作死!!孩子孩子生不出!就像个疯婆子一样!你看老子不打死你!!”
“啊!!救命!!啊!!”
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丈夫身上浓重的酒气让张琴芳崩溃地大哭了起来。每每在外面应酬喝酒,这个男人回来就会对她施以拳脚,如果说一开始她还会去反抗和与他争吵,那么如今的她却早已经被打怕了打慌了。无数次的社区调解和公婆硬逼着的下跪认错都没办法让这个热衷于家庭暴力的男人有丝毫的悔悟,相反他似乎是认定了这个女人拿自己没办法,所以愈发的对她拳打脚踢,毕竟这关着门打老婆也没人知道,就算是住在隔壁的邻居听见了也不会想来管这种闲事,而性格懦弱胆怯的张琴芳也会不好意思把这种丑事说出去,因此才造成了这般的恶性循环。
可惜今天这情况与平时又有些不同,因为旺达和和尚显然都是那种很爱管闲事的人。几乎就在这醉醺醺的男人举起手想打张琴芳的时候,旺达就皱着眉拦在他的身前将男人的脖子给扼住了,而当男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惊恐地大叫后,这位黑发黑眸的死神先生先是用带着手套的手把他轻而易举的举了起来,在将视线落在了他布满血丝和血块的脖子上,他先是一愣,接着回过头冲和尚笑了笑道,
“宝贝儿,我觉得这事好像不用我们亲自出手了,这位家暴男先生看上去……似乎很不好的样子。”
闻言的和尚也抬眼看了这男人的脖子一眼,在注意到熟悉的血红色痕迹后,他不紧不慢地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着开口道,
“施主,你现在还觉得鬼比人可怕吗?”
和尚低声冲张清芳说着,声音里有些诡异的深意,被吓坏了的张琴芳茫然地捂着眼睛发了会儿呆,接着忽然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呜呜……我……怕……”
声音哆嗦地断断续续说着,和尚见她这副情绪失控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了。从他今天到了这女人的家里之后他就觉得这事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哪里透着些不妥,起先他也没弄明白,但是当看到那卧室门口的血红色脚印时,他却忽然好似明白了什么,再见到张琴芳的丈夫的态度后,他更是将一切的来龙去脉都大体猜了出来。
“你说你长期受恶鬼的骚扰,可是时隔那么多久你却安然无恙,反而是你那个丈夫双眼发青,头顶发黑,脖子上更是有那恶鬼留下来的血手印,刚刚听你说你是在失去了你的女儿之后才开始遇到这种情况的,你有没有想过是你的女儿长久以来的都试图回到你的身边呢?”
和尚的话让张琴芳一愣,她似乎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可能,所以脸都煞白了起来,见她这幅难以置信的样子,和尚却十分淡定,似乎是联想到某些他自己也难以释怀的经历,所以他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暗沉起来。
“对于父母来说,孩子也是分受欢迎和不受欢迎的对吗?当你们不想要他们的时候,你们就可以随意地决定他们的生死是吗?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卧室门口到处沾着血红色的污渍吗?因为那就是你那流产的女儿支离破碎的身体……”
“啊!!!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双眼通红地大喊了起来,张琴芳似乎是被和尚的描述吓坏了,趴在地上就大声干呕起来。一边的旺达见和尚这幅冷漠尖锐的样子莫名的有些难受,因为他明显从和尚刚刚说的那些话里感受到了他对于自身遭遇的厌恶情绪,联想到是自己让和尚面对了过去的一切,他不知为何心里有了几分歉意,而在下意识地走过去想将崩溃的张琴芳扶起来后,旺达却忽然听到这浑身哆哆嗦嗦的女人用低低的声音边哭边开口道,
“我不是故意害死丫头的……是老王打我……他喝了酒,踹了我的肚子……他说他不要女儿,要我去医院打掉,可是那是我的丫头啊……我怎么……怎么忍心……我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可是老王在门口拼命地踹,还用椅子砸门,我打电话让我妹妹和妹夫来救我,可是……可是他们只当我和老王是在斗气都不愿意过来……然后老王就把门砸开了……然后他就把我的丫头给……给杀了……我痛得在地上打滚,可是也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来救我……呜呜……”
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让人齿冷,光是想到那个血淋淋的画面旺达就有些面色沉重,他从出身就没有父母,对于亲情这回事他有着比常人更执着的执念,而听着张琴芳的话,和尚也是皱起了眉头,再将视线落在被旺达锁在厕所里的男人身上后,他先是面色冰冷地闭上眼睛,接着低低开口道,
“一命抵一命……那他倒是死的不冤。”
这话的意思让张琴芳楞了下,看了眼趴在厕所门上不停地朝外面大骂的丈夫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他的丈夫杀了她的女儿,真要是说到夫妻情分,他们之间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想到了多年以来他对自己的恐吓和殴打,她想到了那个化为血块而死的丫头,而将她的表情变化一览无余的和尚见状只是将自己手上的那串佛珠脱下放在张琴芳的手心,接着淡淡道,
“今晚你什么都不用管,丫头不是来难为你的,自然不会害你。卫生间本是阴气汇聚的地方,我在外面步了法阵,他必然是九死一生。待会儿无论你听见任何声音你就只当没有听见,等事情了结,你拿着这串珠子去找一个叫柏子仁的人,你的女儿只需要你一个母亲,今后你就好好待她知道了吗?”
和尚的话让张琴芳有些回不过神来,同样一脸错愕的自然还有旺达。他似乎是完全没料想到看似淡漠无害的和尚会说出这番话,更没有想到他故意支开自己的两个小徒弟居然是为了做这件事,而显然一早就将这一切布置周全的和尚已经不在乎旺达和任何人的想法了,所以他只是将自己的双手合十,最后开口说了一句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孔慕言靠坐在机场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他的发顶已经长出了淡金色的发根,蔚蓝色的眼睛搭配着东方人的五官,莫名的有一种混血独有的魅力。他的装扮并不出挑,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却都有着自己独有的品位,在他的脚边放着行李箱,上面摆着个奇怪的陶瓷罐子,而他的眼睛落在面前的手机屏幕上,他忽然小小的勾了勾嘴角。
【柏子仁】
张琴芳的女儿我给她送过去了,你可以放心了,不过以后这种送子观音的事就不要老是找我了,我好尴尬。
【孔慕言】
恩,辛苦你了,回国后请你吃饭。
莫名的感受到了那位阎王大人的怨念,孔慕言缓缓地打了几个字过去安抚了一下他的情绪,而在回了个兔斯基摇头晃脑的表情后,柏子仁发来了这样一条消息。
【柏子仁】
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想通的?我本来以为以你的性格,估计不愿去见你的父母,现在看到你还俗之后的做法,我都有点怀疑我是不是真的了解过你。
这话让孔慕言下意识一愣,似乎是在思考着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也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在做出还俗这个决定之前他自己也有思考过很久,鉴于当时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他一点意见,所以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想法就去做了。如今想起来,或许是冥冥中这一切已经有了定数,而在思索了一会儿,他这般回答柏子仁道。
【孔慕言】
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我师傅说的话了吧,没有经历过任何尘世考验的修行根本不算修行,贪嗔痴恨□□念,总得在人世间走一遭才算大彻大悟……我怨恨丢弃我的父母,也在意我弟子的感受,我会为这世间的不公而感到愤怒,我也没你们想的那么看破红尘……人情世故对于我来说很陌生,但我是个普通人,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孔慕言的回答让柏子仁莫名的有些感慨,似乎是能感受到他心中的那种复杂,所以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不过孔慕言倒是挺坦荡,看上去也不介意和作为朋友的柏子仁聊聊这方面的话题,因为在将刚刚那一大段话发出去之后,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孔慕言】
我把我妈带回去和他团聚,那之后就是他们自己的问题了。她在骨灰盒里已经咒骂了一路等下飞机就把那个老渣男给碎尸万段了,所以我觉得我也没什么好掺和的了,今后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不做和尚我也可以做老师做医生做二人转演员,当然了,我还可以去谈恋爱。
【柏子仁】
和旺达吗?
【孔慕言】
→_→
孔慕言回了个不言而喻的表情,原本正在给他家杜茯苓捶背的柏子仁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如果说孔慕言会选择还俗这件事已经是在他的意料之外,那么那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最终走到一起则是差点颠覆他三观的盖世奇闻。偏偏旺达在走之前来和他们道别时,还不忘和柏子仁炫耀自己如何将冷若冰霜的和尚勾引的死心塌地,言辞间只差没将人高马大的自己形容成了一只至少有六千年法力的公狐狸精。
可是或许只有和尚自己才知道,早在头一次见到旺达的那天,他就已经被那双直愣愣盯着自己,坦白了一切爱慕和情谊的眼睛所迷惑,听到了沉闷孤寂的内心深处缓慢而渐渐复苏的心跳。
这般想着,若有所思的孔慕言发完最后一个颜文字表情之后也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在他的不远处有个黑发黑眸的异国男人正一手牵着一个小光头缓缓朝他这里走来,而孔慕言光是听见他们不停争吵的对话就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给你们买冰淇淋了,现在快叫我师夫吧,快叫快叫。”
“谢谢你,师母,辛苦你了,师母。”
“不是师母!是师夫!你们的中文理解能力很有问题啊!!来!和我学!师夫!师夫!”
“师母——师母——师母母——”
“………………”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仓央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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