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光在厨房给阿圆做“三不粘”。
把蛋黄加蔗浆、芡粉搅匀,旺火热锅放猪油,把搅好的蛋黄糊下锅,不断翻炒,再陆续淋入几次猪油,使其更滑嫩,达到“不粘”的目的。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油和蛋糊融为一体,从原来的淡黄色变成漂亮的金黄色,就可以出锅了。
又香又软又嫩又甜的半流体,稍微有一点嚼劲儿,很是好吃,完全符合蔡澜先生世间最好吃不过胆固醇的美食理论。
从沈韶光第一回做,阿圆就喜欢上这道菜,若有剩下的蛋黄,便撺掇:“小娘子炒个‘三不粘’吧?”
考虑到她的体型,十次里,沈韶光也就答应两三次,故而每回吃,阿圆都兴奋地很。
于三是不吃这种甜烂软“孩儿物”的,阿昌也不好跟阿圆抢,只意思意思地尝尝就算了,故而大半皆归阿圆——今天阿圆却愿意分给那只三花猫明奴些。
沈韶光提醒她:“少给它吃,多了不消化,再说,它也尝不出甜味儿来。”
阿圆睁圆眼睛:“小娘子怎么知道它尝不出来?”
沈韶光被她问得一呆,下意识地看那边坐着的林少尹,头一回去林府时,还跟他呛“子非鱼”的问题呢。想到他当时严肃的样子,再对比如今……
阿圆还在等着小娘子跟她解释“我非猫”的问题,沈韶光解无可解,只好直中要害:“这‘三不粘’凉了就不好吃了。”
阿圆赶紧端着盘子回了厨房。
那只猫在柜台上坐着,矜持地吃阿圆分给它的两口鸡蛋。
看看猫,再看看那边的林少尹,沈韶光摇头,拢中午的帐。
今天林少尹来得早,赶上了午食的尾巴,脸上又似有些仆仆风尘之色,想来是没在公厨吃饭,沈韶光一问,果然如此,故而给他正经上了四菜一汤香稻饭。
其中有一道芙蓉鸡片,是用蛋清和鸡肉茸搅成肉泥,在温油锅里滑成的,剩下些蛋黄被阿圆看见了,便做了这“三不粘”。
那猫吃完了蛋,盯着沈韶光的笔尖看,过了片刻,拿小爪子学着主人的样子蘸一下墨汁,并试图印在账册上。
沈韶光赶忙抓住它的小爪,明奴先是无所畏惧地与她对视,然后若无其事地抽回爪子,舔起毛来,无赖得有模有样。
沈韶光无奈,把猫祖宗的爪子擦干净,抱住,摸摸脸,摸摸头,抓一抓下巴,撸两下后背,把它伺候得眯起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林晏一边吃饭,一边看她哄猫,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嘴角却翘起来。
沈韶光却想起一件正事来,把猫放下,去找林少尹。
林晏含笑抬头看她。
“最近坊间有些无稽的流言,”沈韶光把什么“蛤·蟆懒,天下·反”,还有什么“丙戌炎炎,丁亥难难”之类都告诉他,“大家怕明年真的‘难难’,听米粮铺子的人说,已经有人囤积粮食了。”
林晏神色认真地点点头。
沈韶光知道京兆应该有专门负责舆情监督的,不过是提醒一句。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有一口安乐饭吃,是件难得的事,沈韶光希望这种日子越久越好。
尽到了好市民的责任,沈韶光便要起身离开。前两日在从林府回来的路上,沈韶光为林少尹的美色所迷,虽嘴硬插科打诨混了过去,其实颇有些动摇,但等早晨,太阳出来,理智回笼,沈韶光就很渣地反悔了,又庆幸,幸亏当时混了过去,若是顺水推舟允诺了什么,甚或色迷心窍摸了人家小手……幸好,幸好!
为了表达个迷途知返、今是昨非的态度,沈韶光想到“摸小手”都没朝着林少尹那修长细致的手看一眼,事实上,今日的沈店主始终没把目光放在林少尹的脖子以下,很是庄重严肃。
“小娘子对这事怎么看?”
沈韶光停住,重新正坐。她是个把正事和闲事分得颇清的人,当下正色道:“这谶,有吉有凶,不管吉凶,凡是事涉家国气运的恐怕大多数都不是民间自生的,而是人为制造的。其用意或者为己造势,表示应时应运、受命于天;或者扰乱人心,造成动荡,好浑水摸鱼。看如今这谶语的样子,当是后者,至于前者——”
沈韶光微笑一下,每当重大节庆时,各地纷出的“白凤”“麒麟”等祥瑞,可比“大楚兴、陈胜王”普遍而有代表性多了。
这微妙的停顿还有调皮的笑意,林晏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想绷起脸,到底没绷住,笑了。
沈韶光轻咳一声,“若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呢,这样的凶谶流言也不容易流传起来,就如种子种到沙土里,它不长啊。”
想到自己对着的是京兆少尹,沈韶光打了个补丁,“自然,如今是国泰民安的,只是这风雨上嘛,就有些不那么调顺了,故而这凶谶的种子也就发了芽。有心之人再浇浇水,施施肥,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林晏不以为忤,轻声道:“不管如何,人心不安,流言纷纷,总是我们的不是。”
沈韶光看他一眼,不诿过,不饰非,林少尹倒是位有担当的官员。
他这样的态度,值得报以更大的尊重。沈韶光认真地道:“去岁天旱,免除春税后,京畿民心安定不少。”送鱼来的曲大郎就曾说过这一点。
“后面的虑囚平狱、宫里减膳食蔬、放出宫女,与这谣言凶谶目的相反,方法却相似——打的是平定民心的‘舆论战’。”沈韶光挑眉,“不知去岁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谣言?”
林晏点头。
这就更坐实了流言是有心人操控的事,“其实除了这反向舆论战,不知朝中诸公想没想过,将‘谶语’之事,公之于众,解释各种异像,而不是以一种‘吉谶’,掩盖对抗另一种‘凶谶’。”
林晏思索片刻,神情也越发庄重严肃起来,“愿闻其详。”
沈韶光始终带着她后世的影子,简要地说,她的观点就是科学破除迷信,提高政·府·公信力,完善辟谣机制。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有使民众知之了,方不会再受这些无稽谣言的困扰。”沈韶光最后给自己找了个理论依据。
林晏注视着沈绍光,从汉魏两晋始,大多数儒者便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派,认为“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①,民众但听号令而行即可,却无需使其知号令之用意。林晏第一次在书院听明诚先生讲到中间断开的这种句读时,颇有震耳发聩之感,没想到会再从一个小娘子口中听到。
沈韶光反倒笑了,轻叹一口气:“儿是有些想当然了,这不是十年八载,甚至一朝一世可成功的,恐怕——”沈韶光抿抿嘴,没再继续说。刚才光图自己说得高兴,民智的开启,是个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且如今的社会环境并不允许。
林晏想了想,正色道:“若不做,恐永无‘使知之’的一日。我们只做自己能做的便好,后面的,自然有后来人做。”
沈韶光竟然有点感动,知道世故而不世故,明白艰难而不畏艰难,“少尹还真是入世的儒家弟子。”
说完,沈韶光才想起两人之间“儒家弟子”的梗来,还有他那句余韵悠悠的“不为,又怎么知道不可?”
沈韶光清清嗓子,低头,想找个杯盏吃茶遮掩一下,却又没有杯盏。
林晏轻笑起来。
怕她恼了,林晏又主动说回流言的事。
与女郎,与自己心仪的女郎谈论政事实在是个太新奇的体验,林晏生出些自豪来,这便是我的阿荠啊,聪敏明·慧又慎重踏实,秉承大义而不拘小节,擅割烹之道,有经营之才,能清谈,能论政……
三花猫明奴便走过来,蜷在沈韶光腿边,一眼都没看林少尹这位只抱过自己两次的前主人。
既已说完正事,沈韶光便抱起它,又是摸脸摸脑袋、抓下巴,撸后背的一套操作流程,明奴卧在沈韶光腿上,很给面子地舔了舔她的手。
林晏本来是很高兴沈小娘子抱着这打了自己印记的猫的,这时候却有些嫉妒起来。
沈韶光也觉得他要嫉妒,忍不住贱了一把:“林郎君似乎不怎么得明奴喜欢啊?这才几天的工夫,就把郎君忘了。想来是郎君耽于公事,没大有工夫喂养它的缘故。”后面还加了个得意的笑。
那样的笑……林晏只觉得心上似被猫爪轻轻搔了一下:“小娘子做的东西好吃,对它也好,明奴自然偏爱小娘子。”
耍贱挑衅,结果对方心悦诚服?
沈韶光大悦,眯眼笑起来,“我去看看,有一道双皮奶,端来给郎君加餐。”
作者有话要说:①何晏《论语集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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