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都在吴美芳面前晃悠,俞舟欢没有藏住心事。尽管她隐去了被泼水的那部分,吴美芳还是怒发冲冠,她甚至放话:“有钱人了不起啊!他们家做什么生意的,让你表舅好好去查查!这种小孩子就是活得太好了,应该去牢里蹲个几年清醒下。”
她诅咒个不停,吴均怕她血压升高,便架着她的肩膀,替她顺气。
“那小程是怎么想的?”吴均问俞舟欢。
吴美芳不给俞舟欢回答的机会,直说:“这还要问吗!”吴美芳活了半辈子,最不信是情义无价、人性无瑕,何况程道声才二十多,什么诱惑都是第一次见到。他凭本性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东西,实在容易不过。
吴均劝她不要想得太糟糕,现代人和以前人不一样,九年制义务教育里也包括德育。
吴美芳嫌他在象牙塔里说了太多大道理,黑格尔和尼采让他活到了现实以外。
“吴均,有人给你一个亿,帮你实现梦想,你会不走吗?就算你不走,我也要逼你走,你只要给我和舟舟留下两千万就行!”
“可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啊。教书育人,还有——和你们在一起。”当班主任当多了,吴均的煽情牌越打越好,吴美芳骂他胡言乱语,将他往远处推了推,但之后也没好意思继续用他举例。
不过对于程道声,她依旧放心不下。程道声和吴均不一样,他不是家庭至上的男人,而且他这个年纪、这个简历,正是婚恋市场的热饽饽。
吴美芳考虑了很久,甚至也考虑到了女儿对世界的浪漫幻想,可她无法坐视不管。比起小女生的一场失恋,吴美芳不希望全家人陪她一起摔跟头。
她在某天洗碗时候,状似无意地提了句:“舟舟,给小程投资的事情,要不先放一放吧。”尽管吴美芳的语气放得很平和,但俞舟欢还是听出了刺耳。甚至她觉得吴美芳说的所有话,都是为了铺垫这一句。
她决定跟吴美芳赌一次:“妈妈,郁然很快就要出国了,要是这件事情顺利了结,你就不准再反悔,以后也不许把程道声想得那么势利了。”
吴美芳想说她没有针对程道声,她只是看过了太多人的人生。
没人能一辈子高昂头颅,不沾一丝灰。
俞舟欢低着头,最后一个盘子被她洗了又洗,白皙的手背已经被泡沫淹没。其实她并非要吴美芳赌,她是想和自己赌一次,赌自己没有看错人,没有和吴美芳一样看错人。
两月底的时候,俞舟欢从程道声那里听说了郁然出国的事情。她高兴地冲进了厨房,搂着吴美芳乱蹦乱跳。
吴美芳刚从同事那儿领回一株小辣椒,正在把它移植到新的盆里,害怕俞舟欢兴奋过度,把幼小的植物弄坏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她将辣椒盆栽挪到安全的位置,然后问俞舟欢,“你是拿奖学金了?小说红了?还是又有新的工作机会了?”
都不是,俞舟欢尴尬地咳了两声:“是郁然的事情解决了。妈妈,我就说嘛,程道声和别人不一样!”
“我还以为是你和别人不一样呢!舟舟,妈妈喜欢他,是觉得他能对你好,让你去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你怎么反而变得只想着他,都不想自己了呢。”
“我不是都找好工作了吗?”
“你啊,什么都不会,就会知足!”不过吴美芳也是为她高兴的,她眼角的笑纹早就将她出卖。
要是上天能一直善待俞舟欢,让她事事顺心,那么知足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舟舟,那你让小程再来家里一趟吧,我让你吴老师把存钱的那张卡给他!”吴美芳对程道声的态度又恢复到最初。
俞舟欢却不积极:“哎呀,你转账吧。我们想去外面吃晚饭!”
“啧啧,我跟你吴老师出了钱,连顿饭都不能跟你们一起吃啊。”
“哎呀,纪念日嘛纪念日!你要是嫉妒,就让吴老师也带你出去吃!”
对于那个纪念日、那一顿晚餐,俞舟欢寄予了厚望。她就像一年级的孩子,为一场平平无奇春游兴奋到失眠。她倒也没觉得那天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不以为人均高昂的法餐厅就能提供鲜掉眉毛的饕餮,不以为闪闪发光的项链就能让她变成照亮黑夜的窈窕美人。
只是因为纪念日,这三个字本身就已经足够充满仪式感。
它证明了爱,与永恒存在的可能。
上海的三月仍旧是羽绒服的天下,俞舟欢为了配上餐厅的陈设、氛围,只在大衣里头套了件羊毛裙。她第一次来这么高级的餐厅,怕出丑、怕掉价,为此还提前学了一遍刀叉的使用规则。她还在点评软件上看过这一家的菜单和评价,知道哪些菜既口味不错也不会价格咂舌。享受归享受,她不想让程道声为这顿晚饭吃一个月的泡面。
夜色逐渐染上天际,手里的温水开始发凉,少女依旧目光盈盈,满怀期待。
很多年后故地重游,俞舟欢居然还是能一下子记起那时候的自己。斑驳的落日余晖将窗户照得光影缭乱,她看见少女的自己穿着一条蓝灰格子的羊毛裙,头发盘成一个小球,骄傲地竖在后脑勺。
少女雀跃欢喜,未开的夏季的花在她脸上早早盛放。
后来的俞舟欢好像再也没有这样毫无保留地等过一个人。
她知道很多事情不会圆满,人们各有自己的打算。临门一脚选择扭头逃跑,都是正常。
过了约定的时间,程道声还是没有来。俞舟欢开始着急,以为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拨通了他的电话。
正在通话中,正在通话中,正在通话中。
枯燥的女声说了三遍,擅长想象的俞舟欢几乎以为自己要当韩剧女主角了,她的男朋友——不会出车祸了吧?
脑海里已经演到失忆的情节,手机上出现了一条信息,点开,是程道声发来的,他说:“欢欢,对不起。”
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俞舟欢对着几个简单的中文字看了好几遍,眉心随之皱紧又松开。
分手就分手,说得那么拖泥带水。俞舟欢不知道自己算愚笨还是聪明,居然很清楚地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转头看向窗外,目光跳进了幽深夜色。
***
十几个小时前,郁然的父亲再次找到了程道声,他的筹码一次次积攒堆高,多到普通人的想象已经无法追上。
一切资源都在手边,条件只有一个,做郁家的女婿。
身经百战的郁城是如此笃定,他抽着高级雪茄,在烟雾中看向程道声:“聪明人,你应该知道一个人的机会一辈子可能就一个。”
如果没有俞舟欢……程道声揪着最后的良心。
郁城只觉得可笑:“要是你碌碌无为,创业亏钱,最后只能做个打工仔,你那个女朋友真的会一直陪着你吗?”
别说俞舟欢愿不愿意,程道声自己都无法接受那一天。
平庸是他最可怕的噩梦。
郁城的声音还在耳边,混着刺鼻的烟草味,他说人都是自私的,为什么不敢面对。
“程道声,早早看清自己本性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更顺。”见程道声痛苦地扭曲着脸,郁城最后推了一把:“等你有能力了,想做什么不可以。”
与此同时,程道声想起中学时代背诵的古文,“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行拂乱其所为方能动心忍性。
“我的飞机明天晚上六点会在浦东机场起飞。”雪茄被踩在脚下,发动机的轰鸣呼啸而过,程道声礼貌说了再会,然后背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个外墙和内墙都在脱落的地方。
漫漫长夜,他与俞舟欢不约而同地挣扎失眠。
只是动因不同,因此,当天再度亮起,他们的人生就要错开。
***
三月是这么冷的季节吗?俞舟欢蜷着左手,试图用掌心捂暖冰冷的指尖,另一只手还在孜孜不倦地拨打程道声的电话。
她要听程道声亲口说,听他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她还是不肯相信,以为有隐情。
她想他们认识那么多年了,从高一在吴美芳的书店里相遇,他就是谦逊的、聪明、与世无争的,他像高山的竹子,像冰山的棱柱,她想破脑袋都没想到他也执迷于镶金镶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表情太吓人,服务生替她换了一杯更热的水。
“需要点单了吗?”服务生问道。俞舟欢这才发现邻桌三三两两都已有伴,香槟杯都空了一半。
她顿时充满出丑的感觉,脸颊浮起一大片红色:“那个,我……”
手机在那时响起。
“程道声!”
“你妈妈的钱我已经退回去了。”
钱?她现在最关心的是钱吗?
“你在哪里?你到底什么意思啊?你要是过不来,我现在去找你!”她聪明地猜到一切,又不肯承认,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苦苦论证。
“飞机要起飞了。”程道声的声音就像死亡宣判,“欢欢,等我回来,我一定会补偿你,把全世界都送给你!”
“我不要全世界!程道声!!程道声!”她对着手机呐喊,整个餐厅都为之注视,他们的眼神或可怜、或讨厌,俞舟欢不在乎,这件事不过是他们今晚的一点佐料。她现在只想抓住程道声,可回拨过去,“对方已关机”。
服务生没好意思问她是否要点单,俞舟欢却很快醒悟,她问服务生:“如果我不吃了,需要付钱吗?”
“订餐时已经预付了餐费,您要是不想吃,我可以替你打包。”
“不用了……”迈出一步,她又回头,“算了,打包吧。”她哀伤地叹气,难怪程道声要跟郁家走,穷人志短,呵。
俞舟欢走去了餐厅门口的等位处,那里的人应该还没看到她刚才的丑态。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来高级餐厅,居然就大吼大叫,真是令人难忘。
她想冷笑,又笑不好,唇角眼角都成了颤动的波浪线。
手机上又有新的信息,她以为是程道声回心转意,急急划开屏幕,甚至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结果是周佳卉来询问约会进展。
她气得直接设置成飞行模式,又想到程道声正在飞行。
“去死吧!”她猛地站起,再也不想要打包的食物,只想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发泄一番。她起得太莽撞,直接撞到别人。
“对不起。”
对方却毫不计较,将歪歪扭扭的她扶稳:“俞舟欢,你没事吧。”
“你?”俞舟欢更想逃了。她在落魄的时候最讨厌见到熟人,满脸憔悴心事,藏也藏不住,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这一切,更怕囫囵解释之后被他们关心、劝慰。
那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更惨。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自顾不暇,不想再多牵扯,连杨宵的行李箱、杨宵脸上的伤都视同无物。
杨宵当然不能放她一个人心碎到失魂地走掉,幸好服务生有正当理由将她留住:“女士,都打包好了。”
“谢谢。”她接过,扭头就要走。
“俞……”
杨宵的声音让她眉头皱紧,她此刻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寒暄。心里怨怼悲愤自嘲已经被压到极致,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出现,还不如全都消失,任由她一个人!
“女士,等等。我们的同事说之前有位先生还留了一枚项链在这里。”服务生显然是把杨宵当作了那位先生,他将项链盒子递到他手边,还低声说了句,“先生,你多哄哄她吧。”
杨宵的手尴尬地张开,不知道要不要接过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
“不是他的!”俞舟欢打断乌龙,冷冷地说道,“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杨宵知道她是被气昏了头,才会将他们说成素昧平生,可他还是忍不住为之深深地闭了一回眼睛。
收起心酸,他说:“嗯,我只是她同学……刚好路过。”杨宵假装自己是个好心过度的普通同学,还对人撑出两颗酒窝。
服务生相信了,连连道歉:“哦,抱歉,是我搞错了。”
“还有东西吗?我可以走了吗?”俞舟欢放弃最后一点体面,硬巴巴地问服务生。她的世界已经颠倒错乱,好坏分不清,甚至觉得窗户里的人们正在爱的灯光下拿可怜的她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