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舟欢从小就觉得,随遇而安是人类最大的优点。
它能保你在艰难险阻如潮水汹涌时,身心都好过一些。
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里,大概只有和淘宝店家纠缠售后的时候,俞舟欢才会表露出一些些的攻击性。所以她很好奇那些将“aggressive”张扬地写在简历第一行的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偏要争、偏要求。
她知道这不是坏事,世界前进就靠他们推动,可像她这类热衷和平与懒惰的人,光是看着都觉得好累。
“花花世界明明有大把好东西,机缘多得就像蜘蛛精结的网。
合则来,不合则去。”
俞舟欢十六岁的时候就曾经在周记本中大放厥词,比二十八岁的她潇洒太多。
不过二十八岁也有二十八岁的好,譬如知道人人时间宝贵,不再自由散漫。约了六点见面,五点四十二分已经坐在餐厅,喝下半杯柠檬水。
餐厅还是原来的样子。
小小一桩红瓦楼,坐在洋气了百年的法租界。沿街有梧桐,一到深秋,手掌一般的树叶把路都铺满。
第一次来的时候,俞舟欢就因无聊在网上查过,这是民国一位靠贩卖烟土起家的大佬给自己情人打造的公馆,她想来想去,既不觉得吉利、也不觉得正义。
但从前现在,这都丝毫没有影响它的人气。
就算人均近一千、定位需要提前一两个月,它依旧是城中上流人士或是装上流人士的首选。
离六点还有十分钟,约她的人仍旧未出现。
他一向守时,唯独对她一再迟到。
大概是有过惨痛的前车之鉴,俞舟欢不急不恨,也没想过要拨个电话催一催。她先是研究了一会儿黑底烫金字的高贵菜单,中文名花哨,法语对她而言又像鸡鸭呱呱,最后只好接地气地打开某点评软件。
感兴趣的菜实在不多。一来西餐温度不够,在秋冬季节很是吃亏,二来,她如今是返璞归真的中国胃,只有浓油赤酱和热乎乎的汤汤水水才能令她瞳孔变大。
最后勉强选了个牛里脊的set。
服务生记下她的要求,然后看了看她对面的位置,礼貌问道,另一位客人是稍后点餐吗。
当然。
俞舟欢点了一下头。
她不笃定他会不会来。鉴于钱包缩水,她宁愿失礼地独食,也不想白白浪费钱和粮食。
餐厅的落地钟准点奏响。
它音质厚重,掷在伊兹密尔蓝的土耳其地毯上,如厚厚绒毛随着繁复图纹淌到脚边。
俞舟欢的手机跟着震起来。
她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姓名,咬牙切齿,忽然破功,在心中暗骂“去死”。
那人锲而不舍,又连打三个。
于是她索性换至飞行模式。
去洗手间收拾了狰狞脸庞,一入座,便有服务生送上貌美的冰冷前菜。俞舟欢拿着叉子戳起几片芝麻叶,在沙拉酱里滚了几圈,依旧食之无味。
来的路上她原本想得挺通透,哪怕孤身一人,也要优雅地享受晚餐——请服务生配一杯红酒,再点一块最爱的黑森林蛋糕,算是难得攀上小资产阶级生活。
如果可以,兴许还能观察观察左右的客人、攒些写作灵感,也不辜负百分之二十的服务费。可那通电话让她只想吃饱走人。
七分熟的牛里脊 被她切成小小的棋子形状,太久没有自己动手,切的时候略微费劲,吃进嘴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八分熟。
来不及多尝两块。
约她的人姗姗来迟,在服务生的指引下终于到达了。
重逢快有半年,俞舟欢还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他。
他穿得就像个英国绅士,鱼骨纹的毛呢西装敞开着,领带和西装是一样的草木灰色,在浅蓝的衬衫上压得一丝不苟。他没戴眼镜,眼下的青紫和眼角的红色使他显得有些疲惫。他也没有带包,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在程道声的身上,俞舟欢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少年感,那份干净的赤忱丢了,连带着当年的局促和阴沉。
他现在是前途大好的有为人士,长袖善舞,风光无限,身边有数不尽的铜臭与阿谀。吊灯晃眼时,俞舟欢甚至觉得他和财经频道里的那些受访者长成了一个模子。
他会跟他们一样很快秃头吗,或者凸起小半个肚子,脸上浮满油。
俞舟欢挪开眼睛,免得自己更加恶毒地想下去。
对于俞舟欢已经吃到主菜的行为,程道声不过是迅速地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趁他点单时,俞舟欢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而后晃晃红酒杯,抿了一些作为清口。
等到服务生退去,两人都坐定,眼与眼对上,所有声音都隐了下去。
如果这是俞舟欢笔下的男女主角,那么他们势必将电光火石、天雷勾地火,爱也好、恨也罢,一发不可收拾。
现实却是两个不动声色的成年人,捏着高脚酒杯,面对面微笑。
心事藏杯下十万里。
“我以为你又要放我鸽子了呢。”
俞舟欢先开口。
她的声线里带着天生的上海人语调,配上新纹的一副挑眉,只消眼珠里加一点点责怪的情绪,就会让人觉得刻薄。
俞舟欢确实不是个“aggressive”的人。
她不爱骂大街,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好脾气、好拿捏。
“she’s mean.”八年之交周佳卉曾经向课上的外国人如是介绍。
她勉强觉得贴切。
当面剑拔弩张面红耳赤、或是纠缠不放死死追问,实在吃相不雅,但当作无事发生,也是绝无可能。
至少要记下一笔帐。如果报不了仇,心情不佳时还能拿出来当靶子,对墙讥讽大骂三百回。
程道声因为她忽然锐利起来的眼神,莫名觉得餐厅暖气不足。
想了想,还是没有脱下西装。
他脊背弓起,微微向前倾,盯着俞舟欢的盘中餐问道:“味道如何?”并没有接前面的那句话。
“还可以。”俞舟欢给了个寡淡的评价
他于是又问:“要不要换一道主菜。你以前……”
以前?
他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心跳会加速、愧疚会填满大脑吗?
不,他不会。
那一天他坐在温暖头等舱里,有几万英尺高,而某个餐厅某个女人碎掉的一颗心不过是个小圆点里的小圆点。
俞舟欢截住他之后的话:“将就下就好了,我不挑的。”
说完又往嘴里塞了块牛排丁。
看着眼前细嚼慢咽的人,程道声有些不自在。
他这些年积累的本事中并不包括和俞舟欢一样的女人打交道。
他身边的女人,要么是死心塌地爱着他,要么是清清白白的同事关系。
他很久没试过在感情上讨好一个女人。
“欢欢。”他叫她的小名。叹息之中是愧疚、是不安,像在惋惜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俞舟欢一下子心里发毛,但面上露出得不多,不过是拿着叉子,在一颗无辜的抱子甘蓝身上安安静静地、反复地扎。
“程道声。”她忽然停止手上动作,昂头直视他,“我知道你在国外待久了,对于称呼比较随意。但这里是国内,最好还是讲究一点吧。”
“那,你希望我如何称呼你?”
“杨太太。”她毫无心虚,干脆地给出三个字。哪怕快要离婚了。
可程道声并没有被打击的迹象,他的目光在桌上不急不缓地滑了一圈,最后柔柔地定在俞舟欢的脸上。
“杨宵都跟我说了。”
难怪这么笃定,原来是对她做了背调。
俞舟欢的嘴角忍不住歪了歪,故作清冷的脸皮有了一丝裂缝。她彻底没了胃口,放下刀叉,脊背向后倒,绷在椅子上。
“他说了什么?”
程道声深谙语言艺术,可刚拟好措辞,却听见俞舟欢反悔:“算了,我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我跟他确实要玩完了,但那是我和他的事情,并不影响你和我。前段时间郁然病重,也许我做的事情、说的话会让不知情的人误会。不过我觉得你肯定明白的,我是出于人道主义,郁然这一生真的付出了太多不需要付出的东西,作为女人和同龄人,我可怜她,也很心疼她。所以我答应她,等她不在了,会看着你、会尽量帮你,但我所做的一切都将限于朋友身份。今天我答应你来吃晚饭,就是想跟你重申这件事情,不想再有任何歧义和误会。如果你一直都这么想,那就当我是自作多情。”
发表完长篇牢骚,俞舟欢杯中的温水彻底见底。
她不禁感叹圣母难当。
当初一定是脑子里被人灌了水吧,才会踩进前男友和前小三的泥潭中。
见俞舟欢准备穿外套,程道声的脸上多了些严肃感觉。
他的右手握成拳头,好像攥着许多筹码。
“俞舟欢,你的生活其实可以不用将就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
她听见心里火苗被点燃。
试图浇熄,试图将昂贵外套得体地穿上。
但他不放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阻碍了。因为郁家,我一直没能表明心迹。你要是在意,那些账你可以留在我身边和我慢慢算,我的钱、我的资源、我的一切你都可以随便使用。我知道你一直在写小说,我可以介绍你去影视公司,你可以在那里选一个你喜欢的岗位……”
他亮出一块肥肉。
可她又不是狗!
俞舟欢拱了拱鼻子,将外套暂且挂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她反问:“程道声,你是在和我谈生意吗?” 她的眼睛睁得有些大,涂了樱花色眼影的双眼皮都被折了进去。这份波动的情绪让程道声有些兴奋。
他说:“欢欢,我们不该继续赌气。”
“赌气?”俞舟欢讨厌他居高临下的口吻,像是什么得道高僧在劝化不识相的劣子,明明与他相比,她俞舟欢才是更高尚的人。她鼓起腹部,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接下来的话语不会太刺耳。
“我知道你现在有资本了,可以自信乃至自负地指点别人的人生。可我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好为人师。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是赌气,但我有我的原因,我不会后悔!”
她说谎。
这几天她一直在后悔,尤其是和杨宵这个反复无常的男人领证结婚。
她不懂杨宵。也不懂自己,不懂程道声,不懂郁然。
她觉得人类的隐藏技能就是不按套路出牌。
所以她要尽快抽身,免得在牌桌上越输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