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两位长生者的对话,潘龙自然是听不到的。
他回到地面之后,看着南夏城的百姓渐渐从慌乱之中恢复,却还是各自奔跑回家,不敢留在外面,原本繁华的城市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街市仿佛鬼域一般,不由得心中感慨。
“难怪那些正派高手们,都喜欢到荒野之中去打。强者交锋,太容易牵连无辜了!”
他和苍家的三位高手已经算是刻意在避免殃及无辜了,就算是之前三人偷袭他,也刻意避开了附近的无关人等。后来他们更是去天上战斗,距离地面至少二百丈以上。
二百丈的距离真的已经不算近了,但这个距离却依然还是不够远。
虽然他们之前战斗的时候,对地面没有半点影响,可当潘龙展开金乌离火旗,放出这面宝旗漫长岁月里面积累的太阳火焰,顿时就把南夏城也笼罩在了攻击范围里面。
若非当时潘龙努力扭转了攻击方向,只怕那条通天彻地的火柱,便要轰在南夏城之中!
当然,从后来的情况看,估计“醉仙”陈彦早已在暗中保护,避免双方的战斗波及无辜。就算这条火柱真的轰下去,他也必定能够挡得住,不至于把几条街甚至小半个南夏城都给烧成一片火海。
但回想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潘龙依然有些后怕。
“要是那一下轰下去……这南夏城的百姓,未免就太冤枉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这祖传的大反贼,真的适合在京畿之地久居吗?
若是某天自己的身份泄露,在这里跟大夏皇朝的高手们动起手来,只怕一转眼就是生灵涂炭,都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当初老师毕灵空刻意将帝苍穹引到荒野之中伏击,既是为了确保成功,应该也有避免误伤太多的原因吧?
若是他们在神都这一带交手,帝苍穹全力以赴的时候,就连远远观战的他都感觉血气震动,需要用真气镇压血气,才能避免被影响。要是附近有普通人,绝对第一时间就被吸干鲜血,变成了一具干尸。
假如当初毕灵空和帝苍穹在神都全力一战,怕是东南西北四座卫星城的居民全都成了干尸……那场面,啧啧。
潘龙想着这些事情,坐在空荡荡的客栈大厅里面,摇头叹气。
这时,他听到了古温的声音:“你以一敌三,杀了著名的‘神行饕餮’,打得苍家老祖和清虚道人落荒而逃,可以说一战就奠定了自己在真人层次里面近乎绝顶,甚至已经可以比肩天人宗师的地位。理应高兴才是,为什么要叹气?”
潘龙一愣,左右找了找,才发现古温不知何时已经把小车推到了客栈里面来,正像极少数惊魂未定却暂时无法回家的人一样,躲在角落里面瑟瑟发抖。
奇怪的是,明明大家可以算是近在咫尺,他刚才偏偏居然就没看见!
墨家高人的本领,果然神妙莫测!
难怪朝廷派出那么多的人手追查百家余孽,却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像样的收获。
他想了想,用传音之法说:“我只是觉得,高手交锋,太容易殃及无辜了。”
“本来就是如此。所以才有‘兵者不祥之物’的说法。但即便会殃及无辜,该战斗的时候依然要战斗。因为当你选择战斗的时候,你所要战斗的理由,必定比‘殃及无辜’更加重要。”
“……当真如此?”
“你若是没有这样的决心,那不如隐居山林,永远都不要踏入红尘算了。”
潘龙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他这一战,往大里说,是为了维护变法;但归根究底,其实不过就是想要帮自己欣赏的苍渊完成一段姻缘罢了。
一个人的姻缘,真的比这南夏城的百姓更加重要?
(若我刚才退一步,只坚持带走白映玄,苍家老祖应该会点头吧?)
(那样的话,是不是就能够避免南夏城的这场危机?)
(苍渊的婚事肯定是泡汤了,但只要白映玄不死,他们日后总有相间之日。苍家老祖总不能长生不死,苍渊也总有成为苍家家主的那一天。到时候,他们依然可以……)
他默默思考着,越想越觉得自己刚才的选择有问题,不该那么强硬。更觉得心情越来越低落,精神也越来越差。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心中一动,兰陵况的声音响了起来。
“天下最重要的东西,不在外,而在内;不在物,而在我。‘我’是一切思想和意志的根本,一个强者,必须坚持他的自我,坚持他的意志,坚持他的立场。因为若是他不能坚持,就会变得和草木一样腐朽,再也没有任何前进的机会。所以,‘绳律天下、我律苍生’并非要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天地万物之上,而是要坚持自己的意志,坚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绝不动摇!”
然后,他自己的声音响起。
“可如果我自己犯了错呢?”
“人生在世,总是会犯错。犯了错,改正就好。”
“那又怎么谈得上‘坚持自己的意志’呢?”
“坚持自己的意志,并不是死不认错。只是说,你要预设自己是正确的,只有在确凿无疑的事实面前,才确认错误,进而改正。”
“哈哈,你看,这家伙词穷了!”老师的声音响起来,“我跟你说,他当年靠着这套谬论坑了不少人。结果等到问题出现的时候,他自己也一脸茫然,最后消沉地缩在广陵书院,几百年都没有出门……没脸见人啊!”
“天底下没有绝对不会错的理论。”兰陵况说,“如果不预设自己是正确的,那怎么能立身处世呢?难道要学道门中人,嘴上说着‘逍遥’,其实就是躲在红尘之外当个逃兵?”
“你跟我争论有什么用?跟你那些走火入魔死掉的,乃至于拔剑抹了脖子的学生们说啊!”老师的话音里面颇有恶意,“我们儒门当年好歹是被人围剿才覆灭的,你们法家可是天下无敌然后自己灭亡的,比我们有面子多了!”
兰陵况的声音顿时就低沉下去,透出许多无奈和痛苦:“人生于天地之间,总归不是圆满之物。人如此,理论也如此。但如果不坚持自己的正确,又怎么能够自立?这个问题,夫子当年也没能回答我啊!”
“夫子说,君子要谨言慎行、敏锐好学、注意观察和思考,发现自己有错误的苗头,就要停下来好好考虑,想清楚了再去做——不是挺好的吗?”
“得了!夫子他坐在讲坛上讲课,当然可以这么慢悠悠地说。可人生之中种种际遇、各种机缘和危险……哪里来得及慢慢观察和思考!就算是他自己,敌人一剑刺来的时候,难不成他还先考虑‘我跟他谁对谁错’不成?”
“我只是一只鸟,你没必要跟一只鸟争论。”老师的话音轻松而愉快,“夫子和你都是合道长生的人,只要你慢慢等待,总归会等到夫子回归人间的时候。到时候你再跟他讨论吧。我现在就是告诉学生,你那套看上去似乎很好,但其实一点也不靠谱!”
“从道理来说,我这一套理论明明比夫子说的那些合理得多!”
“呵呵。”
潘龙慢慢睁开眼睛,眼中满是深深的思索之色。
刚才,他回忆起了前些天在“世外楼”之时,老师和兰陵况的一段争论。
当时双方就法家的根本心法之一“绳律天下”的对错讨论了一番,最后就胜负来说,应该算是老师占了上风。但他扪心自问,却觉得兰陵况说得很有道理。
如果不能默认自己是正确的,那该如何立身处世?
这个问题,老师并没有回答。
而现在,他就要面对这个问题。
(如果我默认自己是正确的,那么就算可能殃及无辜,该打的还是要打。因为我的退让,会让那些习惯于欺压百姓的人得势,他们得到了优势,必定又要祸害更多的人。)
(所以,从法家心法来说,坚持自己的信念,就不能顾虑太多。哪怕是会殃及无辜,也是一样!)
(但从儒家心法来说,仁爱之心才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我之所以行侠仗义,就是因为我有仁爱之心。如果我为了行侠仗义,连仁爱之心都舍弃了,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这两种想法各有各的道理,我该选择哪一个呢?)
他思考了许久,始终得不到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渐渐偏西。等到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苍渊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看到他坐在这里,一把抱住了他。
“潘兄!多谢!多谢了!”
潘龙这才回过神,诧异地看着他。
刚才那短短的一个多时辰的思考,对他来说却犹如过了许久一般,一时间,连思绪都有些迟缓。
“我家老祖已经答应了我的婚事!”苍渊兴高采烈地说,“他说‘你这混小子,瞎得厉害。可瞎子偏偏却有好运气,竟然让你碰上了一位靠谱的朋友。你的婚事,自己做主吧’……潘兄,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潘龙顿时明白了苍家老祖的意思,摇摇头,说:“如果不是你自己坚持,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只能算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将刚才那些纷乱的思绪暂且抛开,看着苍渊那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无论如何,至少帮助苍渊完成这段姻缘,应该是没做错!
苍渊说了几句,便一步三跳地冲上楼,去找白映玄报喜了。他本是个彬彬有礼的人,此刻却连女宾层也闯了进去。
很快,楼上传来了白映玄的惊呼,传来了二人的交谈,传来了欢喜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苍渊和白映玄从楼上下来,要向潘龙道谢。
但他们却没有见到潘龙,只看到角落那张桌子上,用茶水写了“我去也”三个字。
“潘兄真是潇洒之人!”苍渊由衷感叹,“来得潇洒,走得潇洒。他这个人,就像是先贤所说的那样,乘着一艘没有系绳子的船,在红尘之中自由自在地到处游荡——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潘大侠固然洒脱,但你这样为苍生疾苦天天辛劳,却更加让人敬佩!”白映玄说,“也许有的人欣赏这种仗剑天下的游侠,但我却更加喜欢背负天下的行者。”
苍渊咧嘴大笑,喜不自禁。
“映玄,这几天朝廷秋闱,一应民政都暂停办理。等秋闱结束,又是赏月大典——八月十六,咱们就成亲!”
白映玄点头,笑得有些羞涩。
苍渊又说:“不过……八月十六还是太迟了一点。不如我们先去远处的城镇,把户籍的事情给办了,如何?”
“妾身都听郎君的。”白映玄低声说。
苍渊笑得越发开心,就像是一只快活的羚羊,在荒野里面肆意奔跑。
而这个时候,潘龙却已经离开了南夏城。
“京畿之地虽然繁华,但其实并不适合我。”他打扮得如同一个寻常的行路人,默默走在路上,“这里人太多,各种各样的纠纷太多,我留在这里,只是徒然招惹各种麻烦,乱了自己的心绪而已。”
“我这样的人,还是适合在民间游荡。远离政治,远离那些让人难以选择的事情……至少,在我能够想通之前,离它们越远越好。”
“暂且离开吧,等中秋赏月大会的时候,再来凑个热闹好了。”
“这不是逃避,而是谨慎。”
说到这里,他突然微微一笑,想起了刚才苍渊的笑容。
“不管怎么说,我这一趟来,至少促成了一桩姻缘。苍渊这人不错,白映玄也是个不错的女人,两人能够百年好合,总归是让人高兴的结局。”
“能够改变命运,把坏事变成好事,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这一趟就没有白来。”
“人生在世,要是每一次都能有这样的结果,那其实也就没必要考虑那么多了……”
“唉!但愿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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