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长条巨石上一蹲一坐着两个身影。
单膝跪地、半蹲半坐着的是位身穿布衣、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长长的黑发随意扎起,棱角分明的面孔说不上有多俊俏,配上一双微带笑意的深邃眼眸,却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印象深刻。
男子脖颈间还扎了一块红巾,鲜艳的血红色不是谁都能压得住,弄不好就会给人以邪佞之感,可配在这人身上却只显得此人朝气蓬勃、正义凛然、刚正不阿。
蹲在地上的人通常姿势都不太好看,可这人显然也是个例外,就算半蹲着,他的脊梁也不由自主挺得笔直,就像经过长时间的军事训练,而这些军姿军态早已深刻入灵魂。
坐的是名年约十四、五岁的小胖墩,圆滚滚的身材裹着一件青色文士衫,脑袋上扎着一个书生髻,五官漂亮得不像男孩子,就是脸蛋肥了点,肉嘟嘟的。
大概蹲下来太费力,小胖墩两腿下垂坐在巨石上,肉乎乎的手掌抓着一个水壶猛往嘴巴里灌清水。
“我第一次发现无尽黄沙也是如此美丽。”半跪半蹲的男子感性地说。
胖墩少年看看远方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高温让远处的空气扭曲变形产生了波浪一样的纹路,有些含晶体的沙砾反射出刺眼的光茫,千里范围内看不到一丝绿色,这样的景色美丽吗?为什么他只感觉到死亡和寂寞。
“太阳啊,难以想象我已经有四百年没有看过太阳。哦,这炙热的阳光,多么温暖宜人!这充满人类气息的空气,多么温馨养人!这里对我已经没有影响力的重力都让我如此怀念。”
胖墩少年默默地抹抹脸上的汗水。就算他的肉身已经有凝气期修为,两个太阳的威力还是难以阻挡。
“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回到厚土门后山?”
“精确传送很费事,你应该感激那只红猴子把我们踢到了厚土星上,而不是踢到我们头顶的太阳上。”
“这么说我们真回来了?”
“嗯。”
“我们没死?”
“还活着。”
“我们真的真的从那该死的血魂海里出来了?这不是做梦?”男子声音颤抖道。
“不是。”胖墩肯定道。
“……我操/你血魂海的祖宗十八代!”男子突然表情扭曲,腾地站起,指着天空破口大骂:“阴险!卑鄙!无耻!狗屎的灵魂解脱!我解脱你全家--!你他娘的竟然让二十几万魔族排队向我念经诉苦,你他娘的老子连自杀都不能!你你你简直恶毒到姥姥家!血魂海界主,我操/你全家!我诅咒你生儿子没□,生女儿变秃头,全家得花柳……”
男子站在巨石上愤怒咆哮,滔滔不绝骂了足足有一刻时。
胖墩少年万分同情地看向此人。灵魂解脱,这是每一个离开血魂海的魔修必须经历的一关,任何人都无法逃脱。
不是闯关者的灵魂被解脱,而是闯关者去解脱血魂海所有死亡魔族的灵魂。据说每个闯关者帮助解脱灵魂的数量跟他的具体修为和血魂海界主对他的印象有很大关系。
倾听二十几万魔族的苦难史,这人算不算历来血魂海解脱灵魂数量最多的一个闯关者?
“你耳朵里现在还有回音吗?”胖墩少年抬头问。
正骂得爽快的男子声音一顿、浑身一颤,险险从巨石上摔下。
“……庚二!”
“喝水。”小胖墩立刻举起水壶。
没错,这一对难兄难弟正是刚刚被从血魂海踢出来的传山和庚二。
传山恨恨地瞪着肉乎乎的庚二看了半晌,一把夺过水壶,“咕嘟嘟”灌了个饱。水喝够了,也骂够了,一抹嘴,改蹲为坐。
“庚二,以后你再跟我提「灵魂解脱”四个字,我立马强/奸你。」
庚二撇嘴,终归没胆子说出“有种你就试试”之类的狠话。
传山痛苦万分地呻/吟一声,单手挖挖回音不断的耳朵,握着水壶仰身躺倒在巨石上。
到现在他的耳朵里还回荡着一个又一个魔族的诉苦声。
无尽的红色海洋,到处都是漂浮的魔族灵魂,他的任务就是坐在一艘木舟上,倾听所有来到他木舟上灵魂的倾诉。
无法动弹,无法开口,无法拒绝,无法练功,更无法关上耳朵,声音似乎被直接送入脑海。
刚开始的一个两个还能当故事听,当听到第十个,他就有一种想要劈死眼前灵魂的疯狂感。
当听到第五十个时,他想把整个血魂海都给烧了。
听到第一百个,他只想自杀,怎么死都行,只要别再让他听那些魔族灵魂絮絮叨叨他的前生往事。
“我们家住在……,我爹我娘是……,我两岁的时候……,我娶的新娘……”
“我第一次修炼、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杀生、第一次*……”
“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胳膊上可以跑无角马,拳头上可以站独眼魔,一顿饭能吃……一拳头能够打倒……”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高贵的……,我命令你让我生命立刻复苏,我可以每年献你一千祭品,活生生的祭品!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我是……”
“呜呜,我不想死啊,我的新娘还在等我,我还没有跟她上过床,哇--!我新娘她……”
“这里是哪里?我好害怕,爹,娘,你们在哪里?哇--!”
“我死得好惨哪好冤哪!都是那些该死的外来者!总有一天我要杀光他们!我是无敌的虫族!没有谁可以把我们打倒!虫母娘娘万岁--!”
每个死去的魔族灵魂也不管他想不想听,一意孤行地把自己一生说给他听,最可恨的是有的魔族特别啰嗦,说一遍不够,很多事情非要翻来覆去说上十几二十遍,听得他恨不得自戳双耳再把那魔族灵魂扔进马桶里淹死。
怪不得血魂海要叫血魂海,怪不得从没有人解释血魂海为什么叫血魂海。大概每个从血魂海里出来的魔修都跟他一样,只恨不得把最后那段经历从记忆中挖去。
也许魔修讨厌和尚的缘由就源自血魂海最后一关的悲惨经历?传山脑中忽然冒出这个想法,随之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血魂海界主为什么要在最后设这么一关?”传山怎么想都觉得这个“灵魂解脱”才是血魂海最可怕的关卡,没有之一。
“偷懒呗。”
“嗯?”传山偏头看向庚二。
庚二,“你最后待的那地方其实就相当于血魂海的地狱轮回境,不管枉死的灵魂、还是善终的灵魂,谁都不会那么心甘情愿地就这样消失。向界主诉苦再化作新的生命是血魂海界主特许给血魂海原住民的福利,只是……”
“他听烦了,所以换我们来听是不是?”
庚二点头。
“……我以后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男人咬牙发誓。
“那这个以后恐怕会很遥远很遥远。”某胖墩诚实道。
男人搔搔眉毛竟然没有生气,偏头对着胖墩少年微微一笑。
小胖墩被男人充满攻击性的眼光看得有点害怕,屁股往旁边挪了挪。
男人失笑,挺身坐起,“走吧,我们去界碑带找十四兄。他应该已经在那里等我们。”
“等等,你看那边沙堆下面好像有东西在动。”
传山顺着庚二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沙丘一片平坦。
传山知道庚二不会乱说,凝神等了一会儿。
果然没一会儿,平坦的沙丘下突然出现一道波浪,波浪快速向这边冲来。
“会是什么?”
传山刚发出声音,那玩意立刻销声匿迹,沙丘再次变得没有一丝起伏。
传山看向庚二。
庚二对他的神识直接说道:“可能是沙虫一类……呀,它尾巴露出来了,是金尾蝎。”
“有用吗?”传山也用神识问。
“金尾蝎根据年头和道行,可以入药,也可以用来炼器,只有大型沙漠才可以孕育出来。这种蝎子初生时和一般蝎子无二,只有经过极为巧合的机缘,比如吞下灵石或某种天材地宝才能让尾巴尖变红。尾巴颜色变成金色的,一般都开了灵智,至少有上千年的寿命。瞧这只的尾巴,不止尾尖,整个尾巴都呈金黄/色,至少活了两千年左右。”
“要不要把它抓来?”
庚二犹豫,出声道:“烤蝎子很好吃,不过这只看起来已经开了灵智,算了。”
“那就走吧。”传山也没有多纠结,论起好东西,他在血魂海四百年已经见识过不少,这一般两般的东西他也不再看在眼里。虽说做法宝几乎用尽了他收集的极品材料,但总归还有些剩余,而且怎么说还有不少魔修欠了他的债没还呢,等将来见到老万和云卿,他的木桶肯定会再次充裕起来。
何况因为庚二的缘故,他对妖族很有好感,知道非人生物开启灵智不易,只要对方不主动招惹他,他也懒得招惹对方。
传山二人刚刚跳下巨石,一道黄沙波浪破箭似的直射眼前,在二人面前嘎然而止。
传山顿住脚步。这算是自己找死吗?
沙土中先是露出一只金灿灿的蝎子尾巴,接着一只身体约成人手臂长短的褐色蝎子露出了全貌。
这只金尾蝎除了体型巨大,与蓝星的沙蝎并无不同。全身共六对足,一对最小的前肢长在嘴边便于进食,一对最大的螯钳用来捕食及感应周围环境和防御,腹边两侧长了四对细足用来行走。头部顶端正中间长了一对黑色复眼,头部两侧另各有三只单眼。
如今这只蝎子背甲上有不少伤痕,腹侧四对腿脚断了两只,蝎头也有偌大的伤口一条,只差一点就会划烂那双复眼,除了一条带着尖钩的金色尾巴看起来还完好无损,神色萎靡的金尾蝎就像一个刚刚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残兵败将。
“这蝎子想干什么?”传山没有从这只蝎子身上感觉到杀气,反倒觉得这蝎子似乎对他们有所要求。
庚二迈前一步,金尾蝎受到惊吓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庚二再迈前一步,金尾蝎尾巴卷曲了一下不动了。
庚二蹲下/身摸了摸金尾蝎的脑袋。
“它要生产了,让我们救救它和它的孩子。”
“……它怎么知道我们不会杀它?”
“她能听懂我们说话。”
传山双臂抱到胸前,“有人在追杀它?希望我们怎么救它?帮它杀了追杀它的修者,还是把它藏起来?”
“……交……换。”蝎子腹腔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传山惊,“你能说话?有意思,说说看,你要怎么交换?”说着上前把摸蝎子尾尖的庚二拉到一边,这小子太不知死活,谁知道这蝎子会不会突然凶性大发。
“……毒囊……安全……家。”
庚二在一边解释道:“它的意思应该是说,用毒囊交换我们把它安全送到家。”
“庚二,我有种预感,这活接下来会是个大麻烦。”
“那……走吧。”
一个怕麻烦,一个胆小怕事,两个见死不救的转身就走。
金尾蝎发出痛苦、愤怒的嘶嚎声,“……人类……坏!”
传山像没听见一样,拉起庚二就向界碑带的方向走。
对于厚土星上的人来说,他只是消失了一年,可对于他自己来说,却已经经历了整整四百年时光。四百年没见老朋友,如果不是他记忆力非以前可比,可能早就把过去的人事物忘得差不多。
四百年啊,他竟然已经活了整整四百年。长生不老,所有人类的奢望。他似乎正在朝这条路上迈进。不,也许他彻底改变性质的身体早已经实现了这个奢望。
庚二跟在传山后面,回头朝金尾蝎摆摆手表示后会无期,随即抬头向金尾蝎来时的方向看去。
东南方的天空中/出现几点小黑点,迅速向这里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