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玉并不知道京师中的男帝那内心极为煎熬的自我惩罚——那并不算是内心斗争——因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当他将沈如玉被困北郡的性质定义为“黜陟使沈如玉被囚”后,沈如玉的重要性可以是沈家嫡女,坛新贵,但却绝不会加入“男帝的心上人”这一条了。
她的被囚被视为对朝廷权威的挑衅,但男帝不会承认她拥有可能动摇他对于这次平叛决策的坚决性的影响力。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沈如玉,他的内心绝不会如表面上所表露出的那般毫无波澜,但作为皇帝,他所表露出的冷硬态度无可转圜——叛乱必须镇压,叛乱者必须全部诛灭。
他不会在乎沈如玉在李媛手上。也不可能为她暂缓半分平叛的步伐。
但大节不容置疑,在小节上,他依然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了几分软弱——若叛军以沈如玉作为要挟,无须理会,但若是沈如玉有生还的可能,尽量保证将她带回来。
还有……
若是她为了活下去而向叛军投降,无需追究。
崔珺对于这个命令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她并非是王子直那种钻牛角尖觉得“李瞾不把沈如玉放在第一位,爱江山不爱美人差评”的幼稚少年,她可以理解在国家大事和儿女私情面前他选择了作为皇帝的责任,但她愤怒于李瞾居然认为沈如玉会投降。
大部分人都确信在历史上,沈如玉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李瞾的事情——除了沈如琢叛乱的原因能跟她扯上一点关系——甚至对他还极为忠心。
崔珺没穿越的那个时候,很多都喜欢写“忠心耿耿的能臣顶着君主的邪念努力周旋施展抱负”的情节,虐喜欢写男帝的蛮横霸道和沈如玉的万般无奈,甜就喜欢写无条件听从沈如玉意见的傻白甜男帝和无奈宠爱着男帝帮他管理天下的温柔腹黑如玉。
前者鄙夷后者小白无脑,后者厌烦前者的晦涩黑暗。
崔珺……倒是都蛮喜欢的。
看前者看压抑了,就去找后者看,看后者看腻了,就去看前者缓缓甜过头的恶心感,相互搭配,简直感觉能一直爱下去。
——当然啦,很明显,王子直就是绝对的后者。
只是崔珺才刚刚斩钉截铁的断言沈如玉绝不可能投降,内卫就送上了一份情报。
随着朝廷的反击渐渐展开,官军在战场上对于叛军迎头痛击,内卫的细作也开始混入了各个被叛军占领的城镇搜集情报——宁王李芸的军队是所有叛乱者中,目前为止损耗最大的一位,因此对于沈如玉极为不满。
她擅自将沈如玉从李媛的软禁处带走,逼她投降——她的部下抓捕了无数无辜的平民,号称如果沈如玉不投降,她就杀戮平民,杀到她投降为止。
是为了大义而无视眼前的鲜血,还是为了保护他们低下骄傲的头颅?
崔珺简直想狂吼——什么鬼!历史书上没写有这段啊!!这也太卑鄙了!!
而正因为历史书上没有这段,崔珺才不可避免的感到了一阵恐慌——难道说,如玉最后选择了投降?
然后,然后……男帝知道以后,为了保护她的声誉,而从史书上抹去了这段记载?
……
沈如玉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笑容,或许是因为面无表情的模样和她平常的样子反差颇大,一时间她显得格外严厉和冷酷。
“宁王殿下到底想要什么?”
“我只是仰慕如玉娘子的才华已久,”李芸却好像完全不在意她的愤怒,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让她有多反感一般,笑得颇为无赖,“若是如玉娘子愿意辅佐我,何愁天下不定?只是如玉娘子不忍辜负阿瞾,我却也是能够理解,只好想个办法,宁可自己背负起逼迫的恶名,也不希望如玉娘子为难呀。”
听她的意思,她的行为倒是为了给沈如玉一个理直气壮的投降的台阶了——“你就跟人说是被我逼的好了。”
就好像沈如玉很想投降,只是怕背负起不好的名声一样!
但沈如玉懒得理她的小小轻侮,她冷硬的回击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陛下贵为天子,以如此轻慢之态直呼其名,实为大不敬之罪。”
不过她随之表情一缓,露出了一个有些嘲讽的轻笑,“但是,想来您也不会在意,将来大殿论罪,反正有个谋逆之罪,大不敬倒也不能罚得更重了。”
李芸笑了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招了招手,两个孔武有力,身材健壮,表情麻木的男性士兵就木着表情,朝着平民们走去。
被一大群士兵驱赶着,被逼着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平民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哭声和喊叫,她们抬起头畏惧而恐惧的看着他们靠近,却不敢朝下令的人投去一个愤怒和仇恨的视线。
女人们只能努力的将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护在身后,尽管她们自己也害怕的在瑟瑟发抖。
最终一个年轻的少女被拖了出来,另一个少年顿时一脸惊恐冲了过去,拽住了挣扎不脱的少女的腰,怎么也不肯分开,那两个士兵便将两个人一起拖到了沈如玉的跟前。
他们相互紧紧的抱着彼此,少女发髻散乱,她不敢抬头去看宁王,也不敢去看沈如玉,仿佛害怕面对自己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事情,但她哆嗦着手努力的将少年往自己的怀里压去,想要将他护住——那个少年也是如此。只是和少女不同的是,他紧紧的抱着少女,却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了沈如玉。
李芸依然笑眯眯的,却充满了挑衅的看着沈如玉,站在那少女和少年身后的士兵已经拔出了兵器。
瘦弱的少年看见了地上的影子——他看见身后的士兵已经高高举起了大刀,而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他的面容年轻而稚嫩,看起来甚至不超过十五岁。他望着沈如玉,眼睛里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他哑着嗓子神经质的念着什么,几乎语无伦次,可是沈如玉却听懂了——“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我不想死,求求你求求你……”
“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伤害无辜的人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沈如玉的声音从没有这么冰冷过,她严厉的望着那两个士兵呵斥道。“是禽兽。是人渣。是永远也不会被原谅也永远无法被救赎的罪犯!”
但那两个士兵身为男子却被李芸带在身边,显然是完全忠诚于她的死士,只知道服从命令,因而他们的表情丝毫未变,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她愤怒的转向了宁王李芸,从穿越至今,沈如玉从未如此的生气过,就仿佛有一团火焰在她的身体和血液里沸腾烧,她看着李芸,一字一句,“就凭你这种人,也想坐拥天下?!也配如此妄想?!”
李芸眯了眯眼睛。
她并不在意沈如玉之前的呵斥,因为在她看来,那不过是沈如玉低下她那骄傲的头颅前最后的挣扎,但皇位,却是一根一直横亘在她心里的刺。
她是李瞾和李媛的母亲——也就是先帝的姐姐,只是性格暴烈骄纵,田猎无度,不避禾稼,深为百姓所怨,当初因为这样的性格被自己的母君不喜,于是最后先帝继位。
先帝心慈手软没有将她干掉,只是将她驱逐出京,但她却一直怀恨在心。
她厌恶李瞾,甚至对李媛也嗤之以鼻。
就像是李媛因为自己与皇位失之交臂而憎恶李瞾一样,李芸也是如此。听了沈如玉的话,她眯了眯眼睛,冷笑了一声,“你除了嘴巴厉害之外,又有什么本事?既然你如此坚持你的道德和正义,那你就看着她们全部死在你的面前吧。”
她恶意的勾起了嘴角,“而我保证,你,谁也救不了。”
沈如玉面无表情的望着她,突然朝前大跨一步,伸手朝着李芸腰间探去,李芸大惊失色,下意识朝后急退——但沈如玉已经握住了她腰间长剑的剑柄,她一后退,正好帮沈如玉拔出了它。
那是一把精铁长剑,完全不像包裹着它的华贵剑鞘那般华而不实,显得极为锋利耐用。沈如玉反应极快,长剑在手,手腕一翻,就横在了李芸的咽喉,迫使她停下了准备逃离的步伐。
这些事几乎发生在一瞬之间,沈如玉挟制住李芸的时候,那些士兵们愣了一瞬间,连忙准备上前救援,然而李芸之前有些得意忘形,和沈如玉站的颇近,反而远离了她的护卫,以至于被沈如玉抓住了破绽。
沈如玉没有多少挟持人质的经验,便只好凭着直觉抓着李芸的手腕,将她的一只手反扣在她身后,另一只手将长剑横在她的咽喉处。看着眼前将她们团团围住了的卫兵,沈如玉长长的叹了口气,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到底算不算明智,但事已至此,她也只好努力将手中的资源发挥到极限。
“看来我有了另一种选择。”沈如玉似乎觉得有些可笑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