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董昭所料,大雨下了半夜,第二天清晨,云住雨收,灿烂的阳光照常从东方升起,普照大地。天气睛朗,碧蓝的天空飘浮着几朵如丝絮般的白云,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
济水两岸却变了模样,原本只有五十步宽的济水现在足足有两百宽,浑浊的河水卷着枯枝乱草,汹涌东流。文丑架设的十座浮桥早就没了踪影,两岸的袁军大营大部分都淹没在水中,水还不算很深,只到膝盖,袁军士卒站在水中,四顾茫然。昨天夜里一场大雨,引发了恐慌,不少人发了狂,在大营里乱喊乱叫,大砍大杀,死了很多人。现在,那些尸体有的被冲走了,有的还在营中,被水泡得发白,血水还在不断的流出,将灰黄的河水染成了暗红。
河水给袁军带来了灾难,却也带来了一些福利,断粮的袁军士卒惊喜的发现他们的帐篷上居然有青蛙,水里偶尔也能看到几条蛇,折腾了一夜,粒米未进,已经饥肠漉漉的他们顿时欣喜起来,纷纷四处寻找。填饱肚子,然后才有体力考虑别的事情。
至少有三万袁军已经过了河,不过现在北岸的袁军大营中却没有这么多人,很多人在昨天夜里的啸营中失踪了,也有人趁着昨天的大雨和夜色逃跑了,现在只剩下三分之一,稀稀拉拉的站在水中,眼神呆滞,行动迟缓,无助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们没有船,又失去了浮桥,想回到南岸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饿着肚子站在浑浊的水中,无数蚂蝗和其他虫子隐身其中,将给他们的生命带来莫大的隐患。营地里随处可见丢落的武器,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踩上一口刀,或者被一柄矛戳伤。
在短暂的考虑之后,袁军将领张南决定向曹艹投降。他们放下武器,只求走出这充满杀机的水面,只求一口食物。曹艹早有准备,他把俘虏分批关押,严加看守。虽然他的粮食也不宽裕,但他还是给每个士卒一碗稀粥,以免他们绝望而奋起反抗。
济水南岸,大营同样遭受了暴雨的侵袭,不过因为没有敌人在侧,他们可以搬到高地上立脚,所以情况远没有北岸那么残酷,幸存的人也远比北岸多,情绪相对来说也稳定些。袁绍的大旗立在一个高坡之上,被淋了一夜的雨,大旗又湿又重,根本无法飘起来,死气沉沉的挂在旗杆上。
袁绍没有露面,大营里一片死寂。相对于北岸一片热闹的曹营来说,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
审配裹着一件脏兮兮的毯子,无力的倚坐在辎重车上,看着北岸排着队走进曹营的袁军士卒,面无表情。上次一场暴雨将他从曹仁的马蹄下救了出来,这次一场暴雨将袁绍的大军冲走一半,老天究竟是在帮袁绍还是在害袁绍?抑或者,他是公平起见,帮一次袁绍,再帮一次曹艹?抑或者真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管是袁还是曹,甚至于眼前的这无数生命,在他的眼里都和那些草木没什么区别?
“叔叔,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审荣紧张的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问道。
审配一动不动。
“叔叔,要不,我们也……”审荣咽了口唾沫,胆怯的看着审配的侧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不知道他那句话说出来,审配会不会跳起来抽他两个耳光。从小到大,他最惧怕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这位叔叔。其实不仅是他,就连他的父亲也是如此,要不然他也不会甘心将钜鹿审家家主的身份拱手相让。
审荣知道,袁绍已经完了,就算他还能回到冀州,他的败亡也是指曰可待,不少人已经逃跑,他们还有没有必要再在这里陪着袁绍等死,实在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世家豪强可以依附于别人,但绝不能和别人一起死,依附也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而已,绝不是为了忠义的名声而自甘牺牲。
个人可以牺牲,但家族不能。
审荣想劝审配离开,可是面对审配的沉默,他还是没有勇气做出任何反抗。他看着审配的后脖颈,无声的叹息着,推着车的手不由自主的抽动着,手指曲了又张,张了又曲。
“跑不掉的。”审配忽然开了口,声音沙哑低沉,如不远处河水的呜咽。“且不说……水这么大,根本没法走,就算能走,刘修又岂能让我们走?东面有臧旻,西面有朱儁,我们跑不掉的。”
审荣眼皮一阵猛跳,他这才知道大军面对的不仅仅是面前的济水和身后的刘修主力,原来刘修早就安排好了包围圈,只是一直没有发动而已。他抬着看看到处都是的水,心不住的往下沉。过了片刻,他又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审配简短的回答了一个字。他动了动,坐直了些。
“等?等什么?”
“等刘修。”
“等刘修?”审荣眼睛亮了起来,声音中透着一股绝处逢生的喜悦:“叔叔,你是说我们……可是,家里的人怎么办?”
“我不投降。”审配斩钉截铁的说道:“你降!”
审荣一步跨到审配面前,惊愕的看着他,语无伦次:“叔叔……你说……什么?”
“我不投降,审家就不会遭受袁家的报复。你投降,就可以保住姓命。”审配面无表情的看着审荣那张惊喜交加,却又强装出一副痛苦的脸,语气飘忽的说道:“现在你明白了?”
审荣用力的点了点头,强挤出两滴泪,刚要再说话,审配勉力抬起一只手摇了摇:“既然你明白了,就不要再说话,让我安静安静。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审荣一惊,连忙叫道:“叔叔,你可不能……”
“你放心,见到刘修之前,我死不了。”审配吁了一口长气,无力的靠了回去:“我要见见这个人,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神圣。”然后,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说一句话。
审荣如释重负,悄悄的抚了抚狂跳的心脏,嘴角挑起一丝庆幸的笑容。
上午,随着上游的河水涌到,济水越来越宽,隔岸相望的曹军和袁军谁也动弹不了,战是固然无法交战,逃也是不切实际。即使有一些人在强烈的求生**的驱使下想出了各种办法逃跑,但真正能成功逃脱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只能挤在为数不多的高地上,坐等着命运的降临。
一天一夜后,水慢慢退去,露出了被泡得泥泞不堪的地面。济水却依然汹涌,曹艹派人到岸边来喊话劝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袁绍根本没有露面,连个回骂的人都没派。曹艹的人喊了半天话,最后只好沮丧的回去了。
曹艹接到回报,看着滚滚东去的济水,长叹了一声。“想不到老天也偏心眼,袁绍就在我面前,我却抓不到,只能看着刘修那竖子捡便宜。唉,真是命啊。”
陈宫站在曹艹的身后,也咂了咂嘴。一万多袁军投降,但是没有发现袁绍,除了领军的将领张南、焦触之外,连文丑都没抓着。对这个计夺济水,险些将于禁杀死的悍将,曹艹的兴趣和愤怒一样强烈,一心想抓住他,可是等到张南来投降的时候,曹艹才知道文丑半天前刚刚被袁绍换回去休息了,要不然,他肯定也逃不掉。听到这个消息,曹艹只能望水兴叹。他恨不得现在有几十艘大船,渡过济水,将袁绍、审配等人一网打尽,立个大大的功劳。
可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刘修来捡便宜了。他能做的,就是羡慕、嫉妒和恨。
第二天下午,地面经过两天的暴晒,终于可以行军了。刘修带着大军赶到济水南岸,与此同时,朱儁和臧旻也从东西两面赶了过来,他们都抓到了不少俘虏,缴获颇丰。那些逃跑的袁军将士已经没有一点斗志,只要给口饭吃,他们就拱手投降。西面的朱儁抓住了三个杂号将军,八个中郎将,东面的臧旻抓住了两个杂号将军,十二个中郎将,还有校尉若干,两个人都开心得掩饰不住笑容,一看到刘修,他们就上前贺喜。
“将军,袁绍、审配等人都在营中,全是将军的阶下囚了。”
刘修大笑,身边的将领们也笑逐颜开,一箭未发,就能生擒袁绍,这种仗太舒服了。虽然有人可能觉得不过瘾,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能够不用交战就取得胜利,还是非常值得的。
刘修在三里外扎下大营,派人到袁绍大营中招降。过了半个时辰,审荣推着审配来到了刘修的大营。审配坐在车上,在帐门外的时候,他拍了拍审荣的手,示意审荣停下。审荣不解,不过还是停下了。审配仰起头,看着刘修的那面朱雀战旗,半晌才长叹一声:“凤鸟啊,原来在这里。”
“你以为在什么地方?”刘修从帐中走了出来,看看审配,又看看远处的袁军大营:“袁绍那只乌鸦呢?难道还要我去请?”
审配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讥讽:“他在邺城等你。”
“邺城?”刘修笑容一僵,瞪着审配看了半天,突然又笑道:“你真会说笑话,你以为他真是乌鸦,能飞回去?”
“他不是乌鸦,他只是一条能会水的蛟龙而已。”审配抬起骨瘦如柴的手,做了个游动的姿势,“就在前天夜里,他借着那场暴雨的掩护,走了!和他一起走的还有郭图、辛毗,保护他的是颜良、文丑,现在大营里只有我,一个只欠一死的罪人。”
审配说完这些话,已经气喘吁吁,不过他却非常兴奋,他放声大笑,笑得一脸的潮红。刘修的笑容却变得非常难看。他看得出来,审配没有说谎,袁绍已经走了,就趁着那场暴雨的掩护,抛下他的大军,带着他最看重的文臣武将,逃走了。
“将军,你没想到吧?”审配的脸上荡漾着不祥的颜色,他斜着眼睛,轻蔑的看着刘修:“你……还没有赢。”
刘修忽然笑了起来,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说道:“可我也没有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倒想看看,袁绍就算能逃回邺城去,又能如何?你一心求死,以表忠心,是吧?审配,我可以满足你这个要求,不过,我会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冀州人不会传诵你的美名,相反,你将成为冀州人的耻辱。审家的子子孙孙,都会因为在边鄙之地苟延残喘而诅咒你的灵魂。你觉得曰南怎么样,要不就再远一点,林邑?”
审配叔侄的脸顿时煞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