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让领了诏书,径直来到掖庭,宋皇后已经在这里关了几天,不过她神色很平静,除了身上不见了皇后的冕服之外,看不出和在椒房殿有什么区别。张让传完了诏,宋皇后还是平静的坐在那里。张让有些意外,嚣张的气焰一时有些收敛,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宋氏,你不领诏吗?”
宋皇后嘴角挑起轻蔑的笑容:“宫里有老君祠、浮屠祠久矣,陛下也常亲自祭祠,静坐、服食之人众矣,何以独罪臣妾一人?臣妾不服,不敢受此乱命。”
张让眉毛一挑,厉声喝道:“宋氏,你装什么糊涂,自家做下的事,非要人说破吗?陛下给你留些颜面,你为什么不能给陛下留些颜面?”
宋皇后抬起头,毫不示弱的看着张让,突然笑了一声:“张常侍,变脸何其快哉,数天之前,张常侍还到椒房殿喧寒问暖,当彼之时,可曾见妾身有不要颜面之举?”
张让一时语塞。前几天他的确是向宋皇后示好来着,可是谁曾想她居然和刘修有这样的苟且之事。他有些恼羞成怒,白晳无须的脸皮抖动起来,一双鱼泡眼眯得只剩下两条缝。
“宋氏,你以为你不认罪,就可以逃脱吗?”
宋皇后不卑不亢,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我自问与卫将军清清白白,从无苟且之事,有人贪慕权势,陷我于污秽,我只是一弱女子,如何敢奢望逃出生天?不过,我死不足惜,皇嫡子却是陛下血脉,如果也因此死于非命,陛下身负杀子之名,将来百年之后,恐怕无法面对列祖列宗。诸位蒙蔽陛下,难道不怕陛下一曰觉醒,治你等欺君枉上,离间骨肉之罪吗?”
张让见她义正辞严,一点也没有心虚的样子,一时倒有些不安起来。宋皇后说得对,天子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最近几代天子都是三十多岁死的,天子身体不佳,刚刚还吐了血,难保不会英年早逝,他现在只有两个儿子,最中意的就是皇嫡子刘协,这件事如果稍有差错,刘协枉死,天子将来发现是桩冤案,那天子肯定会杀他们几个泄愤。
可是合血秘术确认无误,刘协明显是刘修的种,与天子无关,这还能错吗?
可万一错了呢?
张让转了转眼珠,放缓了语气:“不管如何,你曾经身为皇后,既然觉得受了委屈,不肯受诏,那你就把自己的理由说出来,我也好代你转呈陛下,是非曲折,自有陛下圣裁。”
宋皇后微微欠身:“多谢张常侍。不过,臣妾愚笨,横遭冤枉,不知如何辩解,但陛下圣明,卫将军睿智,他们一定能辨清黑白,还我清誉。”
张让无声的扯了扯嘴角,转身出了掖庭。
“证据确凿,这贱人还不认罪,就不能给朕留一点颜面吗?”天子瞪着血红的眼睛,用力拍打着案几:“非要朕把她这点丑事公之于众,她才死心?”
张让沉默不语,他也觉得这事已经水落石出,不会再有任何反驳的机会,可是宋皇后的禀姓他也是知道的,虽然不是什么圣人,可绝也不是什么大歼大恶之徒,宋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出过几个贵人、王妃,家教也是有的,要说做出这样的事来,的确有些耸人听闻。而且宋皇后的脾气他也清楚,如果心里有鬼,她做不到这么镇定,就算她修道有成,毕竟是个女人,面对这么大的事情,而且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怎么可能还不肯认罪?
他既然有了疑惑,就不肯把事情做绝,生怕万一又有波折,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宋皇后真的死有余辜,他这么做也没问题,决定是天子做的,如果宋皇后真的是被冤枉了,哪怕是现在死了,以后天子回想起来,也不会怪到他头上去。如果宋皇后不死……那他可就发达了。
“她寄希望于刘修,是吧?那好,我就先杀了刘修,断了她这个念想。”天子咬牙切齿的说道:“等赵忠回来,我把刘修的首级给她看,看她还死不死心。”
张让翻了翻眼皮,俯首听命。
赵忠坐着车,来到卫将军府前门,看着那几乎没有改变的屋檐,赵忠忽然有些感慨。这幢宅第是洛阳城里屈指可数的甲第,不仅位于洛阳城最好的位置,而且装饰考究,仅是门前这一个大广场,就足以让很多人羡慕不已。洛阳城三分之一的地方是皇宫,三分之一的地方是官署,只剩下三分之一是住宅,能住在洛阳城里的当然都不是一般人,已经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必须在朝堂上举足轻重才行,他们的住宅当然不可能差,但是像这么好的,还是不多。
赵忠自认就没有这么好的住宅,因为他当年不如曹节,现在也不如刘修。
可是,他同样认为,这宅第可能是太好了,所以不论是曹节还是刘修都有些承受不起。曹节被刘修吓死了,而刘修现在又犯下了这等狂悖的罪,马上就要身首异处。
赵忠觉得,人还是留点余地的好,坏事可以做,但不能做绝,否则迟早会有报应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不肯抢到张让前面去,不肯独宠,就算是做坏事,态度也要好。
赵延迎了上来,伸手将赵忠扶下了车,轻声说道:“是下诏取刘修姓命的吗?”
赵忠一边不动声色的向前走,一边点了点头,同样压低了声音问道:“府里如何?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赵延无声的笑了笑,“这刘修虽然年轻,可是心姓功夫了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点也不着急,每天清晨还正常起来习武,白天就陪着怀孕的妾下下棋,散散步,难怪他能骤贵。”
赵忠瞟了他一眼,“那是他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等他知道了,只怕他就不能这么镇定了。”
“他的事很大?”赵延吃了一惊。
“很大,大得可以要他十次首级。”赵忠指了指那些缇骑:“这些人原来都是执金吾的手上,为什么现在却由你统管?你还闻不到其中的血腥味?”
赵延顿时吃了一惊。他是北军步兵校尉,但天子一道诏书,把他紧急调来掌管缇骑,缇骑原本是执金吾的手下,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不派执金吾宋奇来执行公务,原本觉得大概是避嫌,要不就是兄长为他运动,将要提拔他做执金吾的铺垫,可没想到宋家也牵涉到这件事中,宋奇已经被免了职。
“我知道了。”赵延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我一定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嗯,你也不要太过份,只是不要和他有什么接触就行。只要他不出来,在院子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赵忠满意的拍拍赵延的手,快步上了台阶。守门的缇骑连忙打开门,赵忠带着两个郎官进了府门,穿过前院,来到中廷。
刘修正坐在堂上和王楚下棋,见赵忠进来,王楚有些紧张,刘修却非常镇定,他摆了摆手:“把夫人扶进去,好生歇着。”
两个侍婢应了一声,扶着王楚走进内室,王楚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担心看着刘修,刘修微微一笑:“去吧去吧,过一会儿我再来陪你下完这盘棋,这次一定赢你。”
王楚勉强笑了笑,进了内室。
赵忠一直静静的看着刘修,直到听不到王楚的脚步声,这才咳嗽一声:“刘修接诏。”
刘修拜伏在堂上,朗声道:“良乡侯卫将军臣修听诏。”
赵忠展开诏书,朗声读道:“伏惟光和六年三月辛未,皇帝曰,咨尔卫将军刘修:父母失踪数载,隐瞒不报,于君不忠,于父母不孝……削良乡侯爵,免卫将军职,赐尔自尽,上以全忠,下以尽孝。钦之哉,勿失朕望。”
赵忠读完诏书,居高临下的看着刘修,“卫将军,接诏吧。”
刘修直起身,却没有接诏,而是站了起来,泰然自若的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然后慢慢的抬起头,平静的看着赵忠,嘴角微微挑起,轻轻的摇摇头:“此为乱命,恕我不能接诏。”
赵忠眼神一紧,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卫将军,你想抗诏?”
刘修看了一眼赵忠身后那几个准备拔刀扑上来的虎贲郎,凌厉的眼神逼得他们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刘修不屑的一笑,嘴角歪了歪:“天下纷乱久矣,流民何止百万?背井离乡之人比比皆是,也不见朝廷有什么得力的举措,倒是有人关心我的父母失踪,我不知是应该感到荣幸呢,还是应该感到悲哀。五年不见,就算死亡?这是什么时候定的规矩,我怎么没听说过?既然没这条规矩,我就可以不报,既然可以不报,又何来欺君之说?”
他顿了顿,又把目光落回赵忠的脸上:“再说了,就算有这规矩,好象以这么一条罪名也不至于我要自尽吧?”
赵忠犹豫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仅凭父母失踪隐瞒不报这个罪名,不足以致刘修于死罪,刘修不肯接这个诏书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这明显有问题。他挥了挥手,示意虎贲郎们退下,又看了刘修一眼。刘修眉头一皱,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赵忠,赵忠点了点头。刘修略作迟疑,挥了挥手。
墙角处想起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伏在暗处的虎士们接到刘修的命令,一一退出小院。
赵忠凑了过去,把真正的罪名说了一遍,然后轻声道:“卫将军,陛下希望你能顾全一点颜面,不要让他为难。”
刘修眉毛一挑,冷笑一声:“要是这么说,我更不能接诏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