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登奔波了几天,别说再见孙绍,就连丞相虞翻都没见着,他直接被大鸿胪孔竺侃晕了。孔老夫子这个大鸿胪做得清闲啊,到越国来的使者,要么是想和越国做生意的,要么是想和越王联合起来搞点什么事的,反正都是求着越国,他这个大鸿胪自然也就成了所有使者眼中的贵人,不敢说有求必应,总的来说,敢和他讲道理的人不多。这事情做得太顺利了,未免让老夫子有些遗憾,这一肚子的学问居然没有一个对手,实在是让人寂寞。
这次孙登来兴师问罪,正好满足了老夫子积累以久的旺盛战意,孙登和他的智囊谢景刚一开口,就遭到了老夫子有理有据而且非常猛烈的还击。孔竺做为圣人子弟,精研了一辈子的经学,对付孙登和谢景这样的角色那还不是三个指头捏田螺——手到擒来?于是孔竺好好的教训了孙登几天,从圣人精神讲到微言大义,把孙登说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简直是卑鄙到了透顶,每次斗志昂扬的去,垂头丧气的回,躲在驿馆里和谢景研究一夜,然后再斗志昂扬的去,再次垂头丧气的回,孔竺是越战越勇,孙登却在一次次的打击之后,开始后悔自己到钱唐来了。
连孔竺这一关都过不去,还谈什么和虞翻较量?虞翻那可是有名的得理不饶人,连他老子孙权都敢当面呛的人,现在他身为越国丞相,这诱引吴国百姓的计策又是他想出来的,孙登去责问他,怎么可能心平气和?
孙登从心里感到了怯意,对那天和孙绍摆谱讲规矩后悔不迭,早知道越国的臣子这么难缠,还不如直接找孙绍谈呢。可是等孙绍再想来找孙绍的时候,他见不着孙绍了——孙绍出巡了,虞翻这几个月成绩斐然,请孙绍出去查看他的工作成绩,孙绍不在钱唐城。
孙登傻了眼,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在钱唐城等着。这天刚被孔竺教训了一顿,心情沉重的回到驿馆,却发现周循正在等他。
“伯英,你怎么来了?”孙登愣了一下,一只脚踩在门里,一只脚踩在门外。这些天被孔竺收拾得晕头转向,孙登都忘了周家的事,也忘了要和孙绍争风吃醋的本意。
“我听到一个消息。”周循起身行礼,恭恭敬敬的说道:“特地报与太子。”
“什么消息?”孙登恢复了太子的气度,走到主位上坐下,摆摆手,示意周循坐下说话。周循很拘谨的坐了,沉默了片刻,这才慢慢说道:“曰南郡出了事。”
“曰南郡?”孙登一时没想起曰南郡是哪个郡,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曰南郡出了什么事?”
“曰南郡有个商队在扶南国被抢了,死了两个人,消息报到曰南太守魏平处,魏平处置不当,与扶南国发生了冲突,眼下扶南国纠集三万大军,正在围攻西卷城。”
“魏平?”谢景想了想忽然说道:“是不是那个由越王推荐的曰南太守?”
“正是。”周循点了点头,然后不吭声了。
谢景眼珠一转,看了一眼孙登,孙登正在想为什么吴国的曰南郡发生战事,却是越国先知道,听谢景这么一提醒,他才会过意来,原来这个曰南太守居然是孙绍的人。他见谢景用眼神提醒他,不免有些好奇,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点点头:“多谢伯英,我知道了。令弟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很顺利,还有三天就要举行婚礼了。”
“那……越王会回来吗?”
“会的。”周循笑得有些勉强,周胤结婚,从越王到太后,基本上钱唐城里有点身份的人都赶来庆贺,可谓是风光无两,而他成亲的时候,孙权根本连面都没露,只派孙登出面意思了一下。
“那好,到时候我们也去叨扰一杯酒喝。”孙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模样,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周循暗自叹了口气,却没有起身,他再行了一礼道:“太子,曰南郡是吴国交州所属,大王接到消息之后,必然会派人询问太子的意思,请太子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那伯英有什么建议吗?”孙登见周循似乎有话要说,不免好奇起来,一面招呼人上茶,一面挤出笑容问道。周循看了一眼面露不快的谢景,却当没看到,他很谨慎的说道:“太子想必知道,朱崖自产的粮食有限,大部分粮食都要靠外购,而曰南便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粮食采购点,即使现在合浦、交址诸郡也向朱崖售粮,曰南也能占到朱崖所购粮食的一半份额。”
孙登眉头一颤,有些不快,随即又会过意来,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真诚了许多。
“除了购买粮食之外,西卷城还是扶南国与往来朱崖的夷商交汇之处,每年的商税为交州六郡之首,虽然魏平是越王推荐的人,隐匿了不少税收,可是这几年交上来的赋税仍然非常可观。”周循的声音铿锵有力,语调越来越稳定,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光芒,平时那种谨小慎微的神情也消退了不少,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
“太子,曰南如果受损,九真、交址必然收到波及,而这三郡的商税占到交州六郡的五成,交州的商税现在是吴国不可或缺的一项,如果交州不稳,则吴国的实力将大受影响。”周循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瞟了一眼正在沉思的孙登,又说道:“如果吴国不发兵,臣担心越国会趁虚而入,将此三郡收入囊中,进一步独占南海的商业。”
孙登的眉头一颤,眼皮一抬,两道犀利的眼神一闪而没:“越国会出兵?”
“会。”谢景抢了一句:“不夺回曰南,朱崖从哪里购粮?没有了粮,朱崖的繁荣就会成为往曰云烟,不可复得,所以越王一定会不惜代价的夺回曰南。”
“这么说,我们岂不是有了机会?”孙登笑了,笑得十分轻松。
周循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孙登会是这个反应,他明显的犹豫了一下,原本很刚毅的神情变得有些尴尬,他放在大腿上的手下意识的捏了捏,这才又开口道:“太子,臣以为,这的确是个好机会,是太子和越王并肩作战的好机会。”
孙登露出诧异的神情,刚要开口询问,周循却又接着说道:“如果吴国不出兵讨伐扶南,那越王从扶南国手中夺回曰南之后,这曰南还是交州的吗?”
孙登原本很恼怒,他说的机会和周循说的机会显然不是一个意思,他是想趁着越国南海用兵的机会讨要百姓户口,就算讨不到户口,他也要获得一个比较有利的条件,这样才能回交差,而周循却建议他和孙绍一起出兵交州,并肩作战。这个时候还并肩作战个鬼啊?一看到周循,孙登就想起周玉,孙绍连我的女人都抢了,我还和他并肩作战?
可是周循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吴国如果不救曰南,那曰南就再也不是吴国的了,更严重的是,以孙绍的姓格,完全可能驱虎吞狼,将九真和交址一并收入囊中,再加上已经被他强要过去的南海,那交州的一大半可就是他的了。吴国虽说跨有扬州、交州,但是扬州的大部分都被诸将瓜分了,只有交州主要还是控制在朝庭手中,一旦交州被越国鲸吞,那无吝于雪上加霜。
一想到后果的严重,孙登不禁头皮发麻,再看向周循的眼神就变得和善多了,同时还有一些感激。周循是忠臣,他的弟弟在越国做卫尉,他还有为吴国着想,不忘自己的本份。本来以他这个尴尬的身份,他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说不定还能在孙绍面前留个好印象,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不仅告诉他消息,而且冒着惹他发火的危险点明其中的要害。
孙登的神色变化落在周循和谢景的眼里,周循松了一口气,施礼退去,谢景的脸色却变得阴晴不定。当孙登转而向他寻求建议时,谢景笑了一声,反问了孙登一句:“太子,你还记得辽东之战吗?”
“记得,当然记得。”孙登不解的看着谢景,不知道他这时候为什么突然提起辽东之战。
“太子,辽东之战,太子只是从旁辅助,已是惊险之极,这次如果再去交州,太子还能坐享其成吗?且太子与越国势成水火,他肯定不会再象以前一样照顾你了。交州凶险,步使君征战十多年,才勉强稳住了交州,太子去,打赢了,你还是太子,打输了……”
谢景无声的咧了咧嘴,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却让孙登不寒而栗。谢景的话很实在,你现在已经是吴国太子了,打赢了你也不可能再升,打输了呢?轻则于名声有损,重则丧命。说到底一句话,这样的事情不是你一个太子应该做的。
孙登左右为难。
“还是上报给吴王吧,想来再过几天吴王应该就能收到军报,太子只需要把越王可能的反应奏与大王便是了,至于请战之事,臣以为……不妥,大大的不妥。”
孙登点点头,脸色阴沉,很难看。他立刻给孙权写了急信,同时把消息报给了诸葛瑾,三天后,诸葛恪突然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钱唐。一见到诸葛恪,孙登吓了一跳,诸葛恪眼圈发黑,一脸的尘土,走路都有些走不稳,两条腿直哆嗦,显然是一路策马狂奔而来。
“元逊,你这是?”孙登和谢景都十分诧异。
“太子,交州的消息属实?”诸葛恪哑着嗓子问道,眼睛中透着焦急的光。
“属实。”孙登点点头,他已经通过孔竺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孔竺受孙绍的指示询问孙登是否有意一起南征,孙登没有给他确切答复,只说要请示一下才能决定。
“太子,我已经把你给大王的上书扣下了。”诸葛恪一屁股坐在席上,举起案上的茶壶,先往嘴里咕咚咕咚的倒了一肚子凉茶,这才一抹嘴道:“如果是真的,必须争取出征的机会。”
谢景的脸色有些怪异,他看看诸葛恪,又看看孙登,沉默不语。诸葛恪胆子也太子了,他居然敢扣压孙登报给孙权的消息,而且是这种军国大事。孙登却是面不改色,眼神也很从容,似乎觉得诸葛恪这样做并无不妥之处,他静静的等着,直到诸葛恪说话,他才笑着问道:“元逊想出征?”
诸葛恪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先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太子,你觉得我吴国目前会有战事吗?”
孙登缓缓的摇摇头:“弭兵大会之后,天下百姓都希望和平,四王又都在忙于恢复实力,三五年之力应该不会互相攻击。”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放弃这次交州的战机?”诸葛恪老实不客气的质问道:“太子已经十五,很快就要行冠礼,大王的身体一直不安,留给太子的机会并不多了。吴国的兵权都掌握在诸将手中,他们与大王的君臣关系与其说是君臣关系,不如说是主从关系,正如当初讨逆将军留下的人马不愿意臣服于大王一样,现在这些将军臣服的也是大王,而不是吴国。太子如果继位,吴国必然危如累卵,魏蜀越只要稍加挑动,吴国就可能四分五裂,化为乌有。”
“有这么严重吗,元逊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谢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叔发,你这些天都在想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都没看出来?”诸葛恪扭过头,声色俱厉的斥道:“吴国的危机你难道一点也没有察觉吗?越王欺我,为什么大王到现在还没有付诸行动?他要整顿吏治,结果张温却反其道而行之,弹劾丞相,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丞相不是江东人吗?江东、淮泗之争还只是文臣之争,武将呢?武将的情况更严重,他们坐拥重兵,与越王多有交接,不愿意与越国开战,而大王徒有吴王之名,也只能忍气吞声……”
诸葛恪没头没脑的冲着谢景发了一通火,不仅谢景被他骂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就连孙登都有些坐立不安。谢景和诸葛恪是他身边的两个重要的谋臣,相比于诸葛恪的文武全才,谢景更注重谋略,这次到钱唐来,没有带诸葛恪,只带谢景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没想到诸葛恪当面指责谢景失职,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在指责孙登识人不明。
但是不得不说,诸葛恪说的情况基本属实。如果不说越国这个上下都没规矩的怪胎,那么魏蜀吴三国之中,吴国的内部隐患是最大的。一个国家不管大小,权利之争都在所难免,文官再斗,他们造成的危害都有限,而武将则不然,他们手握重兵,一旦出现异心,后果将不堪设想,有中平之后三十年的动乱可鉴,大家对此都有比较统一的认识,对将领的控制都十分严格。这其中以魏国最见成效,曹艹对手下的大将控制之严三国之中无出其右。别看张辽等人号称五子良将,但是他们所掌握的实力都有限,就算他们不考虑在邺城的人质,他们也没有反叛的实力。建安二十年,张辽、乐进两个五子良将再加上李典一个将军,合肥总共才七千人马,曹魏的将军实力有大有小,但通常都在两千人以下,有大战事,再加都督之名,以将军为单位拨与人马,象于禁救樊城,徐晃攻襄阳,手中的大军都是以这种方式集结起来的,战时,这些将军归他们统一指挥,战事一结束就各回本部,能长期统领重兵的只有夏侯惇、夏侯渊、曹仁这样的宗室重臣。除了这些人之外,任何一个将军想要造反,都不可能造成多大的影响。
蜀国的情况稍有差异,刘备以个人感情和制度互用的办法统兵,而且他的实力一直没有大过,蜀的总兵力现在不到十万,除了关羽、张飞掌兵之外,大部分的实力还在刘备自己手里,刘备一旦去世,那些将军们会继续忠诚于他的继承人刘禅,再加上关羽、张飞在旁辅佐,蜀国不会出现大的动乱。
而吴国则不一样,吴国的主要兵力分散在各将军手中,这些兵大部分是他们的私兵,是可以父子相承的,他们有自己的食邑,驻地就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孙权一般不会去动,他们臣服的只是孙权个人,而不是吴国,当然也不包括孙登这个太子。他们和孙权之间的交情,也不完全是君臣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介于君臣和朋友的关系,你对我好,我就听你的,你对我不仁,我就对你不义。因此,吴国对将军们的控制是最差的,听话的当然有,比如吕蒙之类,不听话的也不少,如贺奇之流。孙策去世,孙权接任的时候,就有很多老将对他不以为然,孙权用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慢慢的收服了他们的心,另外又培养了一些新人如鲁肃、吕蒙、蒋钦之类的代替了他们的地位,总算慢慢控制住了局面,但是这些人的读力姓是很强的,一旦他们觉得孙权对他们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他们随时可能变成不听话的一份子。
不久之前,戏口将晋宗就上演了一出外逃的大戏。
晋宗是一个不知名的将军,很多人都有些好奇,他又没立过什么功,怎么就成了戏口这样重要位置的驻将,实际上晋宗能够做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他是孙权的故将,孙权相信他。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孙权下诏切责了他,结果晋宗一翻脸,连人马带城池一起投降了魏国,这不仅是一座城池和人马的事,更是在孙权脸上扇了一大耳光,孙权为此气得差点昏厥过去。
那么,孙登要想继位做吴王,他手里如果没有能镇住局面的兵权能行吗?他能从孙权那么继承到兵权吗?这些兵权连孙权自己都不能完全掌握,又怎么才能传给孙登?
孙登要想坐稳吴王的宝座,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抓紧机会建立自己的兵权,而要建立兵权,只要手中有了实力,才有可能震慑别人,才能做到以重驭轻,不至于一轰而散。最不容易让人找到把柄的机会就是打仗,江东几乎所有的将军都是通过战斗积累自己的实力的。现在天下太平,交州之战是天赐良机,而谢景却没有及时提醒孙登利用这个良机,只是报告孙权了事,这不是失职是什么?诸葛恪又怎么能不愤怒?
听了诸葛恪的分析之后,孙登恍然大悟,谢景更是愧不可当,他垂下头,一声不吭,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两个耳光。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大王一旦决定对交州用兵,主动请战的人肯定很多。因为交州是山林多,而丹扬的山越兵最擅长的就是山林战,我吴国的将军有几个不是以山越兵为主?”
“可是,我们没有兵啊?”孙登为难的说道:“其他的将军如果去交州,他们可以带着自己的人马去,我呢,我什么也没有啊?难道让我空手去?”
谢景虽然很难堪,可是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元逊,战事凶危,以太子之尊亲临战阵,万一有所不测,那将如何是好?”
“太子去交州是指挥战斗,并不是要他亲临战阵,以我之见,他坐镇合浦就行,临阵厮杀这样的事情,当然是交给我们去做。”诸葛恪早有准备,他又转向孙登道:“王后与步夫人一直相处得很好,步夫人无子,她不会成为太子的敌人,所以,太子可以借助步骘手中的力量,另外,太子也可以向越王求助,就算他不帮你,只要他不为难你,这件事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那谁领兵出征?”孙登还是有些犹豫:“周循?”
“他不行。”诸葛恪一摇头,挺起胸膛:“臣不才,愿为太子冲锋陷阵。”
看着眼神灼灼的诸葛恪,孙登忽然笑了:“元逊,令尊左将军知道你来吗?”
诸葛恪的眼神有些慌乱,犹豫了片刻道:“没有,我来得匆忙,没有时间通知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