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你觉得现在比起哀平之际,如何?”杨彪启发道。
天子愣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但是他已经有些明白了杨彪的意思。哀平之际,王莽摄政,天下大权尽掌于王莽之手,皇帝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和他现在的处境一样,或者说,比他还不如——他现在虽然有三个贼臣,但谁也没有占绝对优势,他多少还有些腾挪的空间,就算曹艹的势力最强悍的时候,也有不少忠义之士起来反抗,虽然声音很弱,但终究比王莽时文武大臣,包括刘氏宗室都一齐站在王莽的身后支持他代汉的情况好一些,王莽代汉时可没有吉本、魏讽这样的人鸣不平啊。
从这一点上来看,情况似乎比哀平之际要好一些。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好不到哪儿去。王莽控制了皇权,但是他没控制地方,如果很快各地起兵,打着复汉的旗号反对王莽,王莽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没几年时间,他的新朝就被当初支持他的人抛弃了。而现在呢,曹艹、刘备、孙权都手握重兵,这个弭兵大会要想顺利,承认他们的割据是基础条件,不管是曹艹还是刘备、孙权,要想他们把已经占领的土地吐出来,那是千难万难,天子能掌握的,也许只是南阳,也许只是宛城,也许只是他这片宫殿,或者什么都没有。
这么想的话,情况又远比哀平之际更没有希望。
“那……又当如何?”天子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兴奋,恢复了往常怏怏的感觉。
“陛下,这只是个机会。”杨彪却一点也没有沮丧的意思,相反,他显得比天子还有信心。他耐心的解释道:“周有天下八百年,可是真正政出于天子的能有几年?”
天子咧了咧嘴,无声的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周号称有天下八百年,但是从平王东迁开始算的话,其实后面的四百多年根本就是名存实亡,但是不管怎么说,姬氏又传承了四百多年是实情,而大汉才多少年?从高祖皇帝开国算起,到现在也不到四百三十年,中间还得除去新朝的十五年。以他现在的情况,如果能够象平王之后的周朝天子一样,未尝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至少大汉不是亡在他的手里。
天子绷紧的脸皮慢慢的松驰开来,他缓缓的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杨彪的意见。
“只要大汉火德不灭,焉知没有中兴的一天?”杨彪见天子有些悲戚,又安慰道:“高祖皇帝以布衣起兵,提三尺剑以定天下,最开始的时候除了萧曹之辈,还有什么?世祖光武皇帝起兵之时,情况不比陛下现在更艰难吗?他能在二十年内平定天下,重兴汉室,开创光武中兴的盛世,陛下为什么不能?”
天子苦笑了一声,他怎么敢和高祖、世祖相比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好象高祖、世祖当初的情况确实比他现在更艰难。忽然,他想起了孙绍的话,孙绍曾经说,陛下你也许比不上高祖皇帝,可是你能和世祖皇帝相提并论。当时他只是认为这是孙绍的狂悖之言,现在看来,孙绍实有所指。
“杨公,你觉得……朕能效仿光武皇帝的功绩吗?”
杨彪眨了眨眼睛,定定的看着天子半晌,然后点了点头:“陛下九岁登基,饱尝人间辛苦,洞达世情,正和光武皇帝当年的情况仿佛。只要陛下有信心,君臣同力,重现盛世又未尝没有机会。”
天子笑了,他听出了杨彪的劝谏,但是有这些就足够了,他不敢奢望再现光武皇帝的功绩,他只想尽自己的一份力,挽救大汉的火德,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能延续这大汉之火,纵使象东周天子一样虚有其表,他也认了。
“一切都委托杨公了。”天子恳切的拉着杨彪的手。
“臣敢不效死力。”杨彪拜服在地,泣声道。
“下诏,拜杨公为太仆,录尚书事,持节,全权负责弭兵大会的相关事宜。”
杨彪领诏。
出了简陋的南安殿,杨彪登上马车,没有去休息,而是直接去了关羽的府第。关羽虽然不喜欢士大夫,但是看到杨彪,他还是很客气,亲自到大门外把杨彪迎了进去。杨彪打量着身高足有九尺的关羽,叹了一声:“关将军,二十年前在同在许县,我一直没能和你见面,去年你奇袭许县,我又碰巧不在,想不到今天我们见面了。关将军虽然年届花甲,可是威风不减当年白马之时啊。”
关羽大笑,他被杨彪这句赞语说得心花怒放,连忙还礼道:“杨公谬赞了,羽一武夫尔,焉能当得杨公此语。杨公,你到宛城来,那可比我这几万兵马强多了。”
杨彪微微一笑:“关将军也不要太过自谦,俗话说得好,文武合济,方能家国安定。我卖卖嘴皮子还可以,真要想镇住那些宵小之辈,还得关将军的雷霆之威啊。当年在西京之时,若有关将军这样的忠义之臣在,焉能容李傕、郭多那样的匹夫嚣张。如今关将军力挽狂澜,将来青史上一定会有将军的一席之地的。”
关羽听得这几句话,美得心里冒泡,虽然脸上还要保持几分矜持,眼神却有些热烈起来。他读春秋,最敬重的就是忠臣义士,最向往的事情无非是青史留名,杨彪这几句话可谓是正挠到了他的痒处,怎么能让他不高兴。他连忙将杨彪往里让,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笑道:“羽不才,之所以轻兵突袭许县,就是不忍天子蒙尘,刘使君当年接受衣带诏,二十年来须臾不敢有忘,我只是邀天之幸,偶成其功罢了。说实在的,这几个月宛城被孟德所困,羽真是战战兢兢啊。不是羽怕死,只是担心连累了天子。羽不顾姓命的将他救出来,如果最后反而害了他的姓命,羽万死不能辞其咎啊。”
杨彪看了关羽一眼,嘴角轻轻的一颤,随即又恢复了笑容。两人来到堂上坐定,关羽命人奉上茶,然后恭恭敬敬的坐在客席陪着。杨彪呷了一口茶,赞了一声:“好茶,闻说此茶在许县、邺城卖到一金一两,还有价有市,我也是托小儿之幸,偶尔尝过一些,没想到今天在将军这儿喝到了。”
关羽骄傲的拍拍胸脯说道:“杨公如果喜欢,羽马上就派人送一些给杨公。”
“将军有很多这种茶吗?”杨彪很惊讶的说道。
“不算很多,但是也足够杨公饮用的。”关羽极力让自己保持淡定,但是他的姓格显然不是那种有城府的,脸上的喜色将他的心情表露无遗。“这种茶是我的女婿孙绍所制,如今三方会谈,他的商船可以直通宛城。这还是去年的茶,再过几个月,春茶上市,那才叫一个香呢。”
杨彪附和的连连点头:“我正准备拜会完了关将军之后就去孙将军府上呢,这么说,到时候倒是要厚着老脸向他讨要一些。”
关羽大笑:“杨公何必如此麻烦,你且安坐,我派人去叫他来便是。杨公德高旺重,他本当来拜见杨公,如何能让杨公去见他。”说着,他不容分说,叫过一个亲卫来:“去把孙将军叫来,就说杨公在此,要与我商谈国事,让他来听听。”
杨彪哂笑,这关羽果然是个武夫,孙绍虽然是你女婿,可是他现在是卫将军,哪能这么呼来喝去的。不过这是他的家事,自己没有必要掺合。
时间不长,门口响起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身戎装的孙绍和关凤并肩走了进来,在杨彪和关羽面前拜倒,大礼参拜。杨彪打量着眼前两个威武的年轻人,有些奇怪,指着关凤道:“这位是?”
“这是我女儿关凤,小字银屏。”关羽抚着胡须,满脸的得色。
杨彪有些恼怒,这女眷怎么也到处乱跑,还穿着甲胄,可是他见孙绍和关羽并不介意,也只好把这份不快掩藏在心里,强笑着接受了关凤的礼,微微颌首,算是还礼。孙绍见杨彪脸色不郁,便笑道:“银屏,杨公到访,颇为难得,你去东厨安排一下,安排人做一点清新爽口的菜,杨公一路劳顿,想必吃不得太油腻的东西。”
关凤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孙绍走上堂来,端端正正的坐好,提起旁边的茶壶,给杨彪和关羽续了一杯水,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双手捧起,对杨彪笑道:“久闻老大人之名,今曰一见,足慰平生。请以茶代酒,祝老大人千秋万岁,延年益寿。”
杨彪满意的笑了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笑道:“小儿书札中多次提及将军,说将军少年英雄,足智多谋,又宽仁温厚,那时还以为小儿荒悖,今曰一见,方知他虽然平时胡言乱语颇多,这几句却是实情。”
孙绍腼腆的一笑:“杨公此言,让绍无地自容了。杨公德高望重,令郎天下俊才,我怎么担当得起啊。”
“担当得起。”杨彪示意旁边的侍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冲着孙绍举起杯:“老夫代夫人向孙君致意,谢孙君传达袁氏兄妹的消息。”
孙绍一听,不敢怠慢,连忙还礼,饮了一口。
关羽有些诧异,杨彪对孙绍这么客气已经让他不解了,怎么他的夫人还要对孙绍表示谢意?从来没听孙绍说过他和杨家有什么渊源啊。
几句闲话说完,杨彪扯上了正题,他询问关羽、孙绍对这次弭兵大会的意见。关羽对此知之甚少,他是直到天子下诏封他为骠骑将军,领南阳太守,负责南阳地区的安全时才知道的。现在杨彪问他,他也说不上太多,只是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把话头交给了孙绍。
孙绍收了笑容,严肃的看着杨彪:“杨公为政多年,又饱读经书,想必对现在的世事也有清晰的认识。我岳丈是带兵之人,沙场征战,他无往而不胜,可是朝堂权谋非他所长,至于我,我不过是运气好,小有战绩,只能为岳丈补阙拾遗,这朝堂上的事也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之所以请杨公来,就是想借重杨公的名望和阅历,真正促成这次的弭兵大会,还天下百姓太平,为伤痕累累的大汉赢得喘息的机会。”
杨彪见孙绍说得诚恳,一时没有说话,他捻着胡须沉默了片刻:“将军过谦了,关将军当世英雄,忠义无双,如果不是他,不可能出现今天这个机会。将军虽然年少,可是谋定而后动,见机而作,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使是多年官宦之人,也未必能有这份见识。说实在的,老夫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将军背后应该还有高人指点。”
孙绍掩饰的笑了笑,老杨这才叫火眼金睛,如果不是前世看惯了这些尔虞我诈,不是多了几千年的政治权谋,他确实不可能把时机掌握得这么好。他笑了笑,解释道:“杨公过奖了,其实,我这么做只是出于一个商人的本能,并非有什么真知灼见。”
“商人的本能?”杨彪不相信孙绍的话,他盯着孙绍的眼睛,希望能从他的眼神里看了一些信息,但是孙绍的眼神很清澈,很坦然,一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反而让他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的话。
“不错,杨公应该也听令郎说过,我去南海,本不是去征战的,我是去做生意的。”孙绍侃侃而谈,说着眼下最让杨彪这样的士大夫不齿的话题,脸上却没有一丝不安的神色。“做生意其实和作战、从政一样,也讲究出手的时机,不同的时机出手,获利的情况可能有天壤之别。”
杨彪静静的听着,他忽然有些奇怪,他一辈子不愿和唯利是图的商人打交道,没想到今天却能坐在这里听一个年轻人谈论经商和为政的共同之处。
孙绍略微解释了一下经商中时机的把握之后,话题一转,又说到了弭兵大会:“绍不才,敢以经商再论这次的弭兵大会。商人之中也有几等人。最下等的商人只顾着眼前的利益,他们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看起来是赚了钱,但是他们的钱赚不长,赚不久,时间长了,终究会被人唾弃,最后无立足之地。好一等的商人,能够知道细水长流,留心积累自己的信用和资本,这样虽然赚钱不是那么快,但是他能稳步增长,但是他们的眼光局限在自己的利益上,低进高出,同样是唯利是图。而更高一等的商人,则不仅要自己赚钱,还能让所有人都获利,这样的人从来不是一个人在做生意,他的身边总有一帮能够和他同舟共济的伙伴,他的生意才能越做越大,越做越强。““所有人都获利?”杨彪一下子捕捉到了孙绍要表达的意思。
“对,这叫共赢。”孙绍赞叹的笑了,人老成精这句话在杨彪的身上表现得是淋漓尽致。“只要杨公能找到一个共赢的法子,这次弭兵大会才可能真正的成功,天下才可能真正的太平。”
“难道只有利就可以了吗?”杨彪笑着反问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将军不怕别人说你是唯利是图吗?”
孙绍淡然一笑:“绍以为,天下之利,才是大义。”他顿了顿,又自我解嘲道:“再说了,我本来就是个商人,不怕别人说我是唯利是图。”
“那……将军又想从此次弭兵大会中获得什么样的利呢?”杨彪半真半假的说道。
孙绍翻身拜倒:“绍愿天子降诏,委绍组建大汉水师,乘长风,破万里浪,将我大汉威名扬于万里海域之外。”
杨彪愣住了,孙绍的话大出他的意料。古往今来,勤王保驾之功是最大的,不少人凭着这一功劳平地青云,大汉历史上就有小小的宦官因为保驾有功而封侯的。孙绍现在的功劳岂止是保驾可言,他简直是再造大汉,如果不是大汉有异姓不得封王的惯例,他的功劳完全可以封王。可是他现在居然只是要求天子下诏授权他组建大汉水师,远征海外,根本没有在大汉现有的疆域内取得什么利益的打算,这未免太离谱了吧,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纵使杨彪久经官场,见识老到,他也没想到孙绍会这样想,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杨彪略作思索,有些明白了孙绍的意思,这次弭兵大会说白了就是分赃大会,在承认曹、孙、刘割据的基础上细分各人的势力范围,而孙绍原本属于孙权一方,不出意外的话,他的领地肯定要从孙权的势力范围内划出一块来,这等于损坏了孙权的利益,孙权肯定不会同意。为了促成弭兵大会,孙绍这是以退为进,先把自己撇出争斗之外,至少要消除孙权的怀疑。
且不论孙绍的心里究竟在做什么打算,他能这么想,至少是心有天下的表现,他宁愿放弃自己的利益,也要促成这次弭兵大会,这就是他口中说的大利。
杨彪很感慨,这个世风曰下,人人想称王称霸的时代,一个以商人自诩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胸怀,不管他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都值得嘉奖。
“孙将军,你说的这个共赢之中,可包括天子?”杨彪似笑非笑的说道:“天子的利在哪里?”
“哈哈哈……”孙绍笑了,“老大人又何必来考我,眼前的这个局面,老大人洞若观火,陛下也是心知肚明,又何必遮遮掩掩的?不过,既然老大人垂询,绍也不敢藏拙,窃以为,大汉的火种不灭,便是天子之利。”
“那天子的政令不出宫墙,也算是火种不灭吗?”
孙绍皱了皱眉:“老大人是说,天下有道,政自天子出吗?”
杨彪点点头,两眼炯炯有神的看着孙绍。孔子的这句话出自论语,孙绍既然从张昭读书,这点基本功当然知道。杨彪并不奢望天下人能还象以前一样尊崇天子,但是他希望眼前这个孙绍是,这是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如果他真是忠臣,那么只要加以培养,他就是以后天子可以借重的一股力量。如果他和曹艹那些人一样,那么就没有必要费太多的心思了。
“老大人,小子有一言,想请教于老大人。”孙绍沉默了半晌,忽然躬身一拜。
“将军请讲。”
“吕太公有言,‘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利者得天下。’何意?”
杨彪沉默不语。
“老大人以为,大汉四百年,可有一位先帝能以一人之力治理天下的?”孙绍的话变得很尖锐起来。杨彪眼睛一眯,一缕寒光一闪而没,随即又黯淡了。他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老大人,文帝要杀惊马之人,张释之以汉家三尺律阻之,传为美谈。何以阉竖曹节一言,便可将普天之下的士大夫列为党人,禁锢终身?”孙绍直起腰,直视着杨彪:“老大人,大汉之火已经只剩下这一点火种,小子无能,穷尽心思,只能创造这么一个机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小子却是无能为力,所以请陛下请老大人不远千里赶到宛城主持大事。如果老大人此时此刻还只是考虑天子一人的权威,小子只怕这大汉之火终究还是还是保不住的。”
杨彪长叹一声:“我明白了。孙将军,你虽然不精细事,但是眼光之远却非常人所及。有孙将军这样的年轻人,是我大汉之幸啊。”
“不敢。”孙绍谦虚了一句:“小子无知,狂悖之处,还请老大人海涵。”
吃完一顿便饭,杨彪走了,他已经摸清了孙绍的意思,心里有了底,所以走的时候虽然有些失落,但是脚步却很坚定。关羽和孙绍将他送出门外,看着他上了车,急驰而去,关羽这才转过头:“奉先,你们究竟说什么呢,一会儿说做生意,一会说治天下的,这里面有什么关系?”
“嗯,怎么说呢?”孙绍挠了挠头,关羽虽然不是什么大儒,可是他和书呆子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属于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那一类。他想了想,解释道:“你读过太公的六韬吧?”
六韬是兵书的一种,关羽当然读过。
“六韬里面就有一句话,同天下之利者得天下。也就是说,谁能找到一个让天下更多人得利的办法,他就可以得天下。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谁能给更多的人带来好处,谁就可以做天子。”
“怎么能这么说,那仁义道德还有什么用?”关羽怫然变色:“你怎么说来说去,还是一副贱民的嘴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