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大学者都把目光转向了孙绍。孙绍泰然自若,只反问了一句:“夫子为了宣扬自己的治国理念,奔走列国十四年,出仕不成,归而着书,留诸后世,如果当初他整理六经之后也藏之名山,除了几个弟子概不外传,又岂有今曰儒宗之盛?夫子有教无类,开私人讲学之风,又何曾分什么入室也不入室?”
张昭等人沉默不语,道理他们都懂,可是要把自己辛苦领悟的学问轻易的传人,对他们来说有些舍不得。说实在的,孙绍对他们这些所谓的儒家学问并不太感兴趣,说来说去的,还不是那一套陈辞烂调,一个字能解释十几万字出来,和后世那些吃饱了撑的所谓学者如出一辙,这又是古今一例的典型。但是他对刘熙这篇并不算太长的考论文章却十分感兴趣,如果真能言之成理,那他以后出兵征伐扶南可就师出有名了。
“刘公,这篇大作,能不能借我抄一遍?”
刘熙稍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如得将军青眼,老朽荣幸之至。”
“多放刘公。”孙绍转手交给张休:“麻烦叔嗣为我抄写一份,我好带在身上,届时再听仲翔先生解说。嘿嘿,真是惭愧,又给老师丢脸了。”
张昭一撇嘴:“这篇文章和书经一般佶屈聱牙,你看不懂也是正常。里面诸多名物,没有人给你解释,确实难以理解。好在有虞仲翔这样的大儒在你身边,想来总没有易经那般难懂的。”他转过脸对刘熙说道:“成国兄,你既然把这篇大作都拿出来了,那册释名也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刘熙得意的扶着胡须瞟了张昭一眼,笑道:“张公为了弟子的学业,真是用心啊。”
孙绍有些不解,张昭解释道:“刘君注有释名二十七篇,专门讲解各种名物,不仅有当前的器物,还有不少是古有之物,对你理解他的文章有好处。”
孙绍一听,大致明白了,这大概是现在的百科全书,这可是好东西,连忙顺杆子向上爬,向刘熙求书。刘熙矜持了片刻,便点了头,让随侍在一旁的弟子薛综取来书。孙绍打开其中一个皂囊一看,顿时大喜,正如他的所料,这就是一部解释各种名词的书。他看了几眼,又有些遗憾的说道:“刘公大作,为初学者开门径,功德无量。只是……”
他迟疑的看了刘熙一眼,刘熙见他有话要说,连忙谦虚的笑道:“将军有话讲直言当面。”
“刘公此书,尽善也,却未尽美。”
“将军的意思是?”不光是刘熙,就连张昭和虞翻都有些诧异了。孙绍的学问他们是有数的,他的左氏春秋水平是不错,但是离精深还有一段距离,居然说刘熙这样的大学者精心撰写的书不够尽美,这可有点不谦虚了。
“刘公,你解释的这些大多都是可见之物,有些是我等常见之物,但有些却是我等未见之物,而且,刘公此书一出,必然成为学者争藏之物,传之千古,我担心的是百载之后,学者唯闻其名,却不知其物,正如山海图一失,山海经便成了虚妄之书一般。”
刘熙听了,连连点头。这些解释名物的书时过境迁之后,确实会产生这样的纠纷,只是他们从来没有去考虑过解决方法。孙绍说着,招手让丁奉取出刚刚写就的南行随笔,恭敬的送到张昭等人面前,翻开到一页插图:“诸公,这是我军事之余随手涂鸦的一些记录,文字粗浅,不敢有污尊目。只是我觉得用图画配合文字的方法,也许对刘公此作有所裨益,纵使千载以后,后人也能大致知道其形状一二,不至于各人理解大相径庭,多生许多枝节。”
刘熙、张昭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惊喜。不错,有了图,一目了然,比用再多的文字解释的效果都要好,即使过上几十年,上百年,哪怕这件东西已经不见了,依然能保留其具体的形象,不至于因文忖物,相去甚远。
“可是,如此一来,抄一本书可就更麻烦了。”张昭有些为难的说道:“文字哪怕有些拙劣,总还能认识,不影响意义,可是图如果画得不好,恐怕同样会以讹传讹啊。”
“张公言之有理。”刘熙和虞翻也同声附和。孙绍却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把一件最容易做而又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这个年头的教育为什么难?是因为书难得,不仅这些学者不愿意示人,就算给你看,你也只能抄一遍,文章短的还好一点,动辄数万言的可就麻烦了,能抄死人,这些都极大限制了学术的传播,而自己却是有办法来解决的,印刷术啊。
“刘公,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派一个人跟着我,在研读大作之余,我或许可以为此书配一些图画,另外,半年之后,我还你一千册甚至一万册同样的书。”
刘熙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孙绍,他倒不怕孙绍黑他的书,只是觉得孙绍要还他一千册一万册有些离谱,但是他对孙绍能给他配插图的事还是比较感兴趣的。他和张昭商量了一下,张昭当然不会反对,于是刘熙转身对薛综说道:“敬文,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学问也做得差不多了,就跟在将军身后吧。”
薛综很意外,却十分高兴,他想出仕已经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好机会,现在能跟在孙绍身边,简直是求之不得,他连忙拱手行礼:“敢不从命。”
宾主尽欢,张昭心情很不错,吩咐张休安排了酒宴,一方面庆贺薛综出仕,另一方面为孙绍饯行。酒足饭饱之后,张昭把孙绍叫到书房,一边喝着醒酒汤一边问道:“准备怎么攻击青徐水师?”
孙绍犹豫了一下,他在路上就和虞翻等人商议过这件事了。孙权给他的命令和虞翻开始估计的正好相符,让他到钱唐口停留,短暂休整后进入广陵郡,配合孙韶攻击淮阴,吸引青徐水师回防徐州。他的想法是和孙韶分开,自己溯淮水而上,以免受到孙韶的牵制。但是这个想法需要到建邺之后再找机会对孙权说,现在还不能和张昭讲。
张昭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没想法,便自顾自的说道:“如果你打算打出动静的话,我建议你攻青州,青州东莱郡不其县附近有良港,拿下不其县,可以直击北海郡,你也可以绕过成山,攻击齐国一带,这些地方都是户口殷实,租赋众多之所在,可以直接动摇曹艹的根基,同时也方便补充粮草辎重。”他顿了顿,又说:“如果你觉得那样太孤军深入的话,你还可以占据郁洲岛(今连云港),也能进退自如,只是辎重补充困难一些,徐州历经大战,已经荒残很久了。”
孙绍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张昭的意见,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徐州无险可守,要想在徐州立足的话,老师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在徐州立足?”张昭一时没听明白孙绍的意思。
孙绍笑了笑:“我看这次至尊调我北上参战,想来不是临时起意,虽然没有消息来,可是虞仲翔猜测,应该是刘使君在汉中吃紧,所以希望江东攻击江淮一带以吸引曹军的注意力,减轻汉中的压力。我对付青徐水师没什么问题,可是徐州四战之地,又离洛阳、邺城都太近,今曰得之,明天曹艹的步骑必至,得而复失,无补于事啊。既然要打,我希望能长久的站稳脚跟,这样可以威胁曹艹的左翼,让他三面受敌。”
张昭捻着胡须不说话。孙绍说的道理他懂,可是徐州的情况很不好,而他虽然是徐州人,可是离开家乡已经近三十年,他张家在徐州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了,帮不上孙绍什么忙。
“唉,我还真是提不出什么好建议。”张昭遗憾的叹了一口气,为自己帮不上孙绍有些惭愧:“徐州的故旧多年不联系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就算在,恐怕实力也大损,如今的徐州,早就不是当年的徐州了,三十年的战乱,早把当年的富庶之地变成了千里荒野,要想在徐州站稳脚跟,可不容易。”
他见孙绍有些失望,便又劝道:“当年至尊就想过取徐州,但是后来被吕蒙劝阻了,吕蒙的意见也是易取难守,事而无功。我想至尊不会强求你的,你能把曹艹的注意力从汉中吸引出来,便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孙绍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张昭也只能从大局上给他一些建议,具体到如何征战,张昭不在行的,问了也是白问。
辞别张昭之后,孙绍带着薛综回到军营,他派人把程钧找了过来,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配合葛衡在朱崖建一个印坊,现在要做的是前期的准备工作,预备纸张,准备适合印刷用的墨,刻字模,招收工人,这些技术都没有太大的难度,相信有了他的大体计划之后,其余的细节葛衡都能解决。程钧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他虽然对技术不精通,但是他是个商人,敏感的从中发现了商机,这个印坊一出,必然是财源滚滚。他对孙绍纯为传播文化的想法不以为然:
“将军,钧以为,现在就应该制定一个规矩,将来这些书印出来之后,是给刘成国一些书作为报酬呢,还是按数量给他一部分钱。如果让他没有任何报酬的提供书稿的话,恐怕这件事做不长久。这些读书人虽然看起来清高,把钱财看得有如粪土,可是如果看到我们因此发财的话,他们肯定会有意见的,没有了书稿来源,那这个印坊也不能长久,现在投这么多钱下去可就不值得了,仅仅为这一本书开个印坊,是不是太浪费了?”
孙绍大为惊讶,这小子真是个经商的人才啊,他居然现在就能想出给作者分成来吸引书源的办法,思维不可谓不敏锐,虽然他把学者看得太虚伪了些,但这才是人之常情。
“给他们钱,恐怕会伤他们的面子,不如这样吧,书印出来之后,送他们一些精美的样书,由他们送人,另外再给一些钱,不能叫报酬,叫润笔。”孙绍拍拍程钧的肩膀,挤了挤眼睛:“具体的数额,你掂量着办,要让他们满意,又不能让我们吃亏。另外,张公也不能让他这么闲着,有什么书稿,可以让他斟酌斟酌,不要闹出大笑话来。”
程钧会心一笑:“将军放心。”
三月初,换装完毕的孙绍向北进发,在路过侯官船厂时候,他遇到了甘瓌。甘瓌对他说,孙权安排虞英为侯官船厂的负责,而他却被调离了船厂,归属孙绍的震旦水师。甘瓌虽然没有说什么不满的话,可是他的神情之中透出对孙权人走茶凉的愤慨。甘宁在世的时候,孙权对他们父子相当照顾,甘瓌在孙权的帐下做郎官时可是耀武扬威的,要不然他也不敢去找孙绍的麻烦,没想到甘宁一死,孙权就找了个借口把他贬到船厂做工匠,要不是孙绍给他请来了赦令,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好啦,不要想太多了,在船厂有什么意思,攒资历,论资排辈,哪一年才能升官?”丁奉、陈海安慰他说,“跟着将军打仗吧,有了军功,升起来快。”
“有军功有什么用。”甘瓌十分沮丧:“军功越大,越是遭人忌恨,反不如读书人来得放心。我想去读点书,不想总让人这么看不起。”
陈海和丁奉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十分意外,甘瓌可不是个喜欢学习的好孩子,他是一捧到书就头疼的人,现在怎么想起读书了?不过既然甘瓌想读书,他们也不好拦着,毕竟这个世上武人不如读书人是事实。他们带着甘瓌找到了孙绍,把甘瓌的情况一说,孙绍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对甘瓌的选择并不反对。
“读书好,多读点书,可以增加眼界。吕蒙、蒋钦不都是读书之后,才由斗将变成重将的?”孙绍笑着对陈海、丁奉说道:“你们也是,想要以后有出息,也要趁着年轻读点书。你们仔细想想,江东现在的几个重将哪个不读书?光凭战刀,是砍不出大都督的。”
陈海和丁奉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周瑜、鲁肃、吕蒙、蒋钦哪个不是文武双全,光有武力确实是不行的,难怪孙绍手下的那些关家刀盾手出身的亲卫们一有空就学习的。赵袖现在虽然只是个都尉,可是他手中已经掌握了两千人马,实际是个校尉了。
“薛文敬是刘公的高徒,学问好得很,你们有空要好好向他请教。”孙绍见陈海等人心动,便趁热打铁,将薛综推荐给他们,同时又撺掇着其他的亲卫去学习,薛综虽然有些不情愿,可是初到孙绍帐下,也不好太固执,便应承下了这桩差事,每天花上一个时辰给这些拿刀拿惯了的粗坯讲些经史。他知道这些人底子差,讲得太深了他们也听不懂,所以特意讲得浅白一些,着重讲其中的道理,不拘泥于文字,还穿插一些故事,倒是生动有趣,颇受欢迎。时间一长,其他人也被吸引来听课,白天训练,晚上听讲,便成了孙绍军中一景。孙绍十分满意,在军中设学,以薛综为祭酒,俸禄八百石。
四月中,孙绍到达钱唐口,会稽的几个世家早就接到了会稽太守淳于式转来的命令,知道孙绍将驻扎在钱唐口,又将给他们带来滚滚财源,一个个很热情的到码头迎接。在满面笑容的人群中,有一个相貌堂堂的老者一直在默不作声的注视孙绍。孙绍开始倒也没有在意,只是觉得此人与眼前这些矜持中却又藏不住势利的会稽世家颇有些不同,淡漠中有些出尘之气,而且那双眼睛湛然有神,但是等后来魏休一介绍,他才知道自己又遇到高人了。
魏笃,字伯阳,魏朗之子,魏休之兄,好养生,闲居家中数十年,屡次拒绝征辟,家中的事务也从不插手,放手给兄弟魏休负责。
孙绍开始听到他名字的时候,并没有太在意,他不认识什么魏笃,可是听到他的字时,他有些了一些印象,再听说他喜欢养生,他就隐约猜到一个人,一个道教史上承前启后的大人物。
“令兄是不是对炼丹颇有心得?”
生怕魏伯阳的傲气激怒孙绍的魏休一听,连忙点头笑道:“正是,家兄浸银丹术一生,与葛玄相交莫逆,以往每年都要见上几次,这两年却一直没有见到葛玄登门,后来闻说葛仙翁在将军府中炼丹,十分好奇,所以随我来迎将军,想问问葛仙翁的近况。”
孙绍连连点头,笑盈盈的对魏伯阳说道:“魏君的参同契可完成了?能否一观?”
魏伯阳原本平静的面容一变,两条漆黑的眉毛抖了一下,随即把不快的眼神转向了虞翻。他写《周易参同契》是极隐秘的事情,知道的人非常小,只是偶尔曾经对虞翻这个易学大家提起过,在他看来,肯定是虞翻告诉孙绍的,要不然孙绍不可能知道这本书。
虞翻眼睛一翻:“你别看我,我可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魏伯阳有些奇怪了,他冲着孙绍拱了拱手:“拙作尚未完成,也从未示人,将军是如何知道的?”
孙绍故作神秘的笑了笑:“天机不可泄漏。”
魏伯阳一噎,有些尴尬,只好转了一个话题:“闻说葛孝先在将军府上炼丹,数年不出,敢问他什么时候能出府?我有一些关于丹法的事情想请教他。”
“他啊,最近忙得很。”孙绍让人拿来一支信号火药箭,交到魏伯阳的手中:“这是葛仙翁这两年的成果之一,是我军中所用的利器,魏君如果有兴趣,不妨拿去研究一下。至于你想见葛仙翁,那可不容易,他现在在朱崖呢,而且……”他笑了笑:“非我府中亲密之人,见不着他。”
魏伯阳嘴一撇,看了看手中的火药箭,叹了一声遗憾,然后拱拱手,退到一旁,再也没有和孙绍搭讪的兴趣,显然对孙绍的招揽不感兴趣。魏休看了,不免有些着急,他这次求着魏伯阳来接孙绍,就是希望魏伯阳借着和葛玄的交情,进入孙绍的幕府,为魏家能在孙绍的锅里多分一勺油出力的,没想到魏伯阳却对孙绍爱理不理,这可有点弄巧成拙了。别到最后没能讨好孙绍,反而惹火了孙绍,那魏家可就损失大了,孙绍现在可是东海、南海的霸主,商道全控制在他手上呢,随便撒一点,都够他们魏家发一笔的。
他正欲上前解释,孙绍却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的对神情倨傲的魏伯阳说道:“如果魏君实在想念葛仙翁,不妨寄一封书札去朱崖。我只是担心,以魏君现在的丹术,已经没有和葛仙翁探讨的可能了。”说完,很客气的拱了拱手,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而行,扔给魏伯阳一个更倨傲的背影。
魏伯阳看看手里的火药箭,再看看孙绍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身影,觉得孙绍这个激将法有些太拙劣。葛玄的本事他是清楚的,丹术并不比他高明,难道到他府中呆了两年就能突飞猛进?
“伯阳,试这火药箭可要小心些。”虞翻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指指火药箭,不怀好意的笑道:“这火药箭看起来简单,里面可大有玄机,颇合大道至简至易之妙。”
魏伯阳嘴角一挑,手指一捻,又将火药箭放在鼻端闻了一下,语带不屑:“不就是硝石和硫黄吗,有什么玄机可言。”
虞翻也不反驳,拱拱手:“给你两年时间,你要是能批量制造这火药箭,震旦水师可以把这笔生意交给你们魏家做,价格嘛,由你们魏家开,保你们发财。”
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的魏休一听,眼前顿时一亮,他知道虞翻是孙绍的亲信,上次孙绍给他面子,给会稽诸家偌大的好处,这次虞翻一开口,便是一个天大的机会,他焉能不抓住。他立刻接上话头:“仲翔兄,你可做得了主?”
虞翻嘴一歪,冷笑一声:“你放心,这个主我做得。我只是提醒你小心些,不要钱没赚到,烧了你家的祖屋。”
魏休顿时恼了:“虞仲翔,你这是咒我魏家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