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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心想要报杀父之仇,发泄这六年来被迫迁离故乡的耻辱和痛苦,但郅支单于倒也没有脑门一热全军突击。
汉军人数看上去是少,就这样,任弘竟还嚣张到分了一半兵力来进攻贵山城,只亲带万五千人向西推进,面对匈奴、康居联军。虽然对方多是步卒,也就辛庆忌带着数千六郡骑兵,但经历过燕然山驼城之战后,郅支亦知道汉军步兵的厉害。
他们遂发挥匈奴、康居的弓骑兵机动优势,在让大宛看到支援抵达士气复振,并吸引汉军分兵来抵御后,便调头撤到十里外,不进不退,大有作壁上观之意。
郅支和康居这是在等人,等另一支友军抵达。
“月氏王愿意与我们一起对抗汉军。”
这是康居王抱阗前几日告诉郅支的好消息,数十年前,康居一度是月氏的附庸,后来随着月氏继续南迁,康居渐渐强大起来,与大月氏划妫水为界。他们一起享有粟特五个城邦的宗主权,又曾入侵安息边塞,与试图收复木鹿绿洲的安息军队对抗,算是盟友。
大月氏王懒得与世仇匈奴打交道,只通过康居人往来,几次使者往返后,三家统一了意见。
如今最重要的是阻挡汉军西进,一旦让汉人在大宛站稳脚跟,他们可能会像乌孙、呼揭那样,变成其附庸,这可比同汉交恶,失去丝路上那点利益要命多了。
而大月氏王的要求是,匈奴交出其国宝:月氏王饮器。至于之后要不要与匈奴再战,那是在合力击退汉军,保住大宛后的事。
“月氏王到哪了?”
郅支很不耐烦,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直接与任弘交战,但若加上月氏王的三四万骑,确实胜算更大些。
抱阗道:“乌就屠说,月氏王的大军已经渡过金水(泽拉夫善河),经粟特五城而来。”
金水乃是粟特人集中的河流,一共五个城邦,被康居与月氏视为奴仆,但现在却成了防范的对象。因为粟特人与汉朝关系紧密,这群被金钱迷了眼的商贾恐怕极欢迎汉军西来,那样买丝绸就更方便了。
如今时间紧迫,没功夫料理粟特,只等逼迫汉军退出大宛后,再回头收拾与汉最亲密的“苏薤”(撒马尔罕)。
到了第二天,乌就屠派人来报:“大月氏王已靠近苦盏!”
苦盏乃是大宛西界,距离贵山并不遥远,因为大宛国是一个三面环山的盆地,大军进出通道仅西方苦盏城,故郅支和抱阗让流亡的乌孙昆弥乌就屠带着一万骑守在那。
第三日,迫于汉军辛庆忌部的逼近,匈奴又向西退了十里,而汉军已经有恃无恐地对大宛发动进攻了,远远都能听到如配重投石机发石的巨大声响,宛如雷鸣,匈奴、康居人都有些隐隐不安。
眼看大宛遭到围攻,随时可能陷落,郅支越发焦躁,几次派人去西边催促,终于等到了乌就屠传来的好消息。
“月氏王……撤退了!”
……
那边郅支、抱阗、乌就屠卧了个大槽不提,且说大月氏王二话不说就鸽了盟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
原本大月氏王存了两边下注的心思,先率军抵达苦盏,然后让匈奴、康居、大宛和汉军火并,而他则最终出现在战场上,成为获利最大的一方:
其一击,可灭匈奴郅支单于,为祖先报仇;其二,重新附庸实力大减的康居,将势力向北扩张;其三,逼退汉军,让大宛归顺月氏。简直是一石三鸟。
若能成,整个河中地区都将为大月氏所有,到时候南臣犍陀罗、罽宾和大夏残余诸邦,北拥康居,东拒强汉,西御安息,一个远超巴克特里亚极盛时的帝国便可成型!
大月氏王还在遐想时,不成想后院却起火了。
原来,大月氏王前脚刚走,贵霜翕侯便在汉使怂恿下,谴责大月氏王背弃先祖,与匈奴勾结,占据了大义后,遂出兵袭击了蓝氏城,自称“贵霜王”。
早就看出贵霜有野心了!
更要命的是,休密、双靡两个翕侯还响应了贵霜,在汉使文忠组织下,三侯来了一出“蓝氏城相王”。
他们不再承认月氏王为共主,眼看大月氏就要陷入分裂。
大月氏王做不成黄雀了,只能匆匆而走,打哪来回哪去。
而另一边,得知大月氏王忽然撤退,不知缘由的匈奴康居也一头雾水,如此一来,开始在汉军进攻大宛的隆隆砲声中,商量着要不要退兵——抱阗怯怯想退,郅支却不愿意。
但不等二人争出个结果,便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退走的可能。
第四天时,守在苦盏城的乌就屠带着一众残兵,狼狈地来告知二人。
“西方有敌军!”
已经开城投降的苦盏城,已经升起了汉军的赤黄旗帜,而一支打着解忧太后秦琵琶旗的庞大骑兵,也经苦盏东进,堵死了离开费尔干纳盆地的路。
却是瑶光公主带着乌孙数万骑,与从北庭抵达赤谷城的赵汉儿抄了匈奴人后路。
可别忘了,任都护在能以众凌寡的时候,是绝不以少击多的。
黄雀,到了!
……
既然匈奴、康居已经入圈套中,用来“围点打援”的大宛也就不用再留了。
得知郅支、抱阗、乌就屠三人进退维谷后,任弘命令西域都护郑吉对大宛发起猛攻。
十架已被城内希腊人称之为“波吕斐摩斯”,也即希腊传说中独眼巨人的配重投石机开始不间断的抛射石弹,将大宛西城墙砸得千疮百孔,它们虽然准头不高,但砸了一整天后,依然摧毁了大宛西墙上几乎所有重木楼,而扭力投石机都没有上场的机会,就变成了破碎的零件和飞溅的木屑。
大宛的两**宝一去,防御能力便少了一半,加上全城都被“波吕斐摩斯”吓得魂不附体,而匈奴、康居援军在出现了一次后,居然越跑越远,城中士气大降,强攻的时机已经到来。
作为进攻梯队的,是郑吉从淘玉工中挑选出来的“陷阵之士”,张负罪也在其中。
站在大宛城下,身后的配重投石机已经停止了轰击,张负罪看了看左右,他的“袍泽”多是跑到西域的亡命之徒,手上沾过血,数年来在于阗、莎车不断寻找玉石,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愤怒无处发泄。
而如今,从任骠骑处,他们又得到了一次机会。
和淘玉一样,也是赌运气——赌大宛塞人弓手的箭矢不会射到甲胄单薄的身体上,赌沿着云梯攀爬上大宛城墙时,不会被敌人的矛刺中,从高处摔落。
大宛人仍在拼死抵抗,淘玉工的第一轮进攻失败了,郑吉让他们退了下来,“独眼巨人”们再度开始投掷巨石,这次运气比较好,直接将大宛西北角的城墙轰塌陷了一角。
“杀!”
进攻再次开始,在中原和于阗,张负罪是暴徒和恶棍,但到了战场上,他却是一往无前的勇士。张负罪顶着盾,手擎环刀,跟几个同袍一起登上城墙坍塌后的缺口,劈死一个大宛人后,第一个跳到了城内的土地上。
“先登!”
汉人陆续进入城中,大宛人节节败退,他们下一步要一鼓作气,拿下内城。
但在穿过满目疮痍的街道,抵达西门前的广场上时,如同一群乱兵的淘玉工们,却撞上了一支奇异的军队。
他们头上戴着微微向前弯曲的青铜色雷斯式头盔,手持两尺直径的巨大圆盾,另一手拿着长矛,腰上别着短剑,前排的士兵,胸、腹被厚重的甲胄包裹,形状如同人的肌肉,腰部以下是皮制战裙,腿上还有明光闪闪的护胫,足踏凉鞋,挡在汉军面前。
这支部队只有三百多人,十余人一排,十余人一列,站得很紧密,相较于祖先来说短了许多的长矛握在手中,随着他们指挥官狄俄尼索斯的号令,从前到后,正在慢慢放平!
“再等等,得先打一仗。”
这是狄俄尼索斯对副官说的话,任都护让混进城来的粟特商贾给银盾兵开的价很诱人,但狄俄尼索斯就是觉得憋屈,被敌人轰击了这么多天,却无法进行任何反击。
他们可以失败,可以投降,可以背叛,但决不能不战而降。
他们是最后的银盾兵!
希腊裔在东方最后的寄居之地,大宛正在不可避免的陷落,这是无法阻止的事。但这三百多人却在此列阵,这是两百多年前,追随亚历山大向东推进,征服世界,无人能阻的马其顿方阵。
淘玉工们组成的先登死士在攻城时有用,但碰上这样的敌人,其毫无秩序的弱点就显露出来了,张负罪等人嗷嗷叫着,毫无畏惧地向方阵发动进攻,结果却如鸡蛋碰上了石头,败下阵来。
与淘玉工们没有章法,前窜后跳的花式刀法不同,方阵里的银盾兵们打仗是一板一眼的,前两排平举长矛抵御,后几排则将长矛举过头顶来刺杀,他们手中的银盾可用来抵挡敌人刀剑,也能猛地举起将其推倒在地!
不断有淘玉工倒下,银盾兵们就这样顶着盾牌,肩并肩地向前推挤,将汉军死士们往缺口挤压而去。
眼看胜利在望,这让狄俄尼索斯稍稍好受了些,他不指望赢得全局,只要打赢一小场,挽回了尊严,他们就能做银盾兵该做的事——背叛主人,而毫无愧疚了。
但在淘玉工们不敌方阵向两边散去后,其后方却出现了一支与银盾兵一样秩序井然的军队,他们从缺口陆续步入城中,在长官吆喝下列阵。
前排的甲士手持方形吴魁大盾,架着矛,后排则手持锋利的钢制环首刀,大多身披颜色黝黑的铁扎甲,军官更套着一身明光铠,正是西域都护郑吉本人!
而已被汉军占领的城墙上,还有强弩材官持弩对准了方阵,引矢待发。
在西域守护家国,千锤百炼的都护军老兵们,与最后的银盾兵在大宛城中狭路相逢。
一边是高鼻深目白皮黑发黑须的希腊后裔,一边是细目黄肤的大汉士卒。
这是东方与西方有史以来第一次碰撞。
狄俄尼索斯叹了口气,料定这是一场苦战,伴随着他的大声呼喊,负责指挥的笛子吹响,银盾兵们长矛放平,对准列阵以待的郑吉都护军。
而三百多块盾牌也被缓缓挂到脖子上,那盾上镀了银,有的暗淡,有的光彩,反射着夕阳的光,像极了一个时代落幕前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