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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今日请看着儿。”
看着绕远路渡郅居水,已兜了一个大圈抵达汉军阵后,正加速杀来的匈奴万骑之众,傅敞心中如此祷告。
傅敞身为傅介子的长子,却远没有其父义阳侯那般光芒闪耀。
大汉有一种“任子”制度,《任子令》规定,但凡官秩在二千石以上,任职满三年者,不问其子弟德才如何,都可获得郎选资格。举孝廉和地方小吏边关士卒要拼命才能得到的机会,官二代却能轻松实现。套用后世一句话就是……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输给你十年寒窗。
这些官二代良莠不全,优秀者如霍光、苏武、张安世、杜延年,差劲者长安也能揪出来一堆,傅敞属于不上不下的平庸之辈,为郎官数年一直没什么起色,后来做了西苑八校之中“助军左校尉”,也不甚出众。
傅介子倒宽慰儿子:“为父十四岁从军,亦是先做小卒小吏,直到十多年前不惑之龄才得到大将军赏识提拔,立功绝域封侯,你才几岁?”
话虽如此,但他们这一辈人,比如赵充国的儿子赵卬,张千秋、苏通国,被人拿来相比的不止是英勇的父辈,还有那位如太白星般璀璨的同龄人。
任弘的横空出世,战功赫赫,让所有人的努力都暗淡了。
人家领先时代两千年的知识和对历史的先知先觉,凭什么输给你区区几代人的奋斗?
父亲常谈及任弘,为这个一手发现栽培的年轻人而骄傲,好像那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傅敞心里不是滋味,最初也和那赵卬一样,对任弘有些嫉妒,直到他被选入东路军,在任弘麾下任事,这才明白,西安侯能冠绝同辈,绝非侥幸。
其为人儒雅随和,为将有气敢任,为帅时则敬重贤才,知人善任,更有多才多艺。曾一手建立了边塞的风车磨坊,被众人视为奇观。又经常下巡铁官工坊,让工匠们为士卒打造制作新的武器甲胄,并专门筹划了专门针对匈奴的战术阵法,让大军在云中日夜训练。
与几乎完人的西安侯相比,傅敞自惭形秽,渐渐开始正视自己的不足。
他带兵经验不如王平,智谋兵法不如张千秋,骑射知地形不如赵汉儿,力气勇猛不如甘延寿。就连年轻人的锐气,甚至不如任弘身边的那个因为打马球出彩而成为骑郎,被士卒们戏称为“击鞠校尉”的段会宗。
傅敞也就弩射的不错,车开得好,早年和父亲学了一手手搏——他不知道,任将军手搏很菜,这点上就不是他的对手。
或是看在傅介子面子上,任弘对傅敞倒是很重视,将虎贲营也交给傅敞,让其带着四千名车、步兵专心练看似简单的“却月之阵”。
而今日,当初数月苦练终于派上了用场!
傅敞带着两千车、步在任弘中军之后布下了弧形的阵,两头抱河,形似新月。虎贲营本有千人,三百多辆战车,数千里奔波损坏,只剩下百余乘武刚车至此,便成了汉军的壁垒。这武刚长二丈,阔一丈四,车上蒙着牛皮,车外侧绑锋利长矛,内侧置大盾,遮蔽射来的弓箭,是汉军对付匈奴的利器。
虎贲营负责守车,他手下的助军左校多是材官,三千人半数持大弩,戒备于车阵后!
匈奴人来到近处看到汉军又结壁垒防守就头疼,试探性地攻击一阵后,四面俱至,欲内薄攻营。于是千弩俱发,其中还有几架大黄弩,傅敞自己就扛着一架,专瞄准匈奴人中帽儿最尖的百骑长、千骑长射!一箭洞贯三四虏。
每一箭,都带着他的愤怒和仇恨。
他没能赶得及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可今日,傅敞却绝不会让匈奴人破开后阵,接近那面竖立在任将军旁的“傅”字旗帜半步!
……
“君侯,匈奴奇兵受阻,开始退却了。”
赵汉儿前来禀报时,任弘只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他这四万多人的大阵可不比狭小的驼城,匈奴人最远的箭也射不到萝卜蹄边,任弘对自己的后方丝毫不关心。
他现在不过投入了两万人在郅居水北岸与匈奴人鏖战,却布置了一整个车步协同的却月阵在后,左右还留了幽、并骑数千人勿要下马步战,先充当预备队提防敌人偷袭。
就算出现奇迹,他们都被匈奴人击破,身边还有赵汉儿的属国骑两千,段会宗所率的屯骑营重骑兵千余骑,前面更有上万冀州兵站着。
好在事情如任弘所料,他根本没必要用上手里的三张王牌。
仿佛是驼城一战的复刻,兜圈而来的万余虏众不能当却月阵,放弃了强攻,只远远射箭骚扰。奇袭任弘中军的任务宣告失败,在任将军派出左翼未渡水,骑马待命的两千并州骑来驱逐后,匈奴人便悻悻退走,不等他们绕回北岸,又被右翼幽州骑三千人拦住了去路。
尽管匈奴人仓皇躲避,但两支骑兵还是撞到了一起,汉军将士挥舞着骑矛和环首刀杀入甲胄单薄的胡虏中,举刀落刀之间,血光四溅,这支匈奴奇兵一时奔溃,死者相积。
从始至终,不管身后喊杀声多大,任弘都只让赵汉儿盯着,自己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
他只关心前方战况,计划中的右翼进击,压迫匈奴人往燕然山方向,却并不顺利。
甘延寿的左翼挡住了两万余匈奴人的进攻,他们组成大大小小的骑阵,往来迅速,常常射一箭就跑不接近汉军弩机射程。
而右翼的王平处,下马步战的汉军能破开沿河防线,却很难深入,匈奴单于派了三万骑来回驰射滋扰,汉军前进得很慢很慢,哪怕任弘再度举起令旗,让击退了匈奴袭后骑兵的幽并骑参战,也效果不佳,汉军长途跋涉太过疲惫,今日恐怕做不到一汉当五胡了。
他陷入了犹豫,摸着手中最后三张牌,思考要如何打。
对岸的虚闾权渠单于也不好过,由瓯脱王率领的奇兵无功而返,还折损大半,让他丧失了通过斩首行动让汉军大乱的信心,汉人的步卒果不可攻。
而左右翼的战事陷入了僵持,匈奴以三打一竟还处于劣势渐渐被推离河岸,对面任弘还有万余人没出战,他也只好在身边留了两万骑做预备,不敢轻易投入战场。
就在这时,后阵的郝宿王刑未央派人来告诉单于一个好消息!
“接到斥候消息,左贤王(郅支)四万余骑,将于天黑前抵达此地!”
……
战事已从正午持续到了食时,现在离天黑只剩下一个时辰不到了。
任弘的面色也越来越严肃,虽然汉军的斥候没有厉害到放于敌后百里外。但他却明白,一旦天黑,这场仗汉军便无法取得全胜。即便夜战击败匈奴人,他们也可以乘着夜色遁走,单于更会逃得无影无踪。
虽然打到现在,匈奴已元气大伤,注定分裂,但只要虚闾权渠单于在,匈奴三部的凝聚力就还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这场仗已让任弘失去了傅介子,大汉也失去了千余袍泽士卒,几万匹战马。此役后,汉军五年内再无充足马匹出塞,若只获得杀几个小王的寥寥战果实,实在太亏了。
“此战,必须在天黑前结束。”
任弘下了决心,捏住了手里的缰绳,只有些心烦,事情不太顺利啊,
计划A和计划B都不行……
“那就只能用计划C了。”
为此战准备了四五个预案的任弘很是无奈,迅速挥动令旗,派传令兵先给诸将传讯,等他们一一回报说收到后,才招呼身旁的擎旗官孙千万。
“老孙,拔旗!”
孙千万应诺,他和几人拔起任弘中军的三面旗:漢、任、傅!他自己抱着傅介子大旗的松木杆,努力站稳,但脚底下有些打滑,伤还没痊愈啊,好在身后有袍泽帮忙稳住。
任弘拔出了从傅介子处取来的佩剑,剑尖直指前方。
“前进!”
匈奴今日较过去更难缠,竟能和只有他们一半人的汉军鏖战半日,这是被逼出来的士气,也多亏了匈奴大单于的鹰羽白纛立在匈奴人阵地后方,竟真的未挪动一下。
“那就由吾等帮他动一动!”
任弘扔出了倒数第三张牌,随着孙千万等擎着飞扬的旗帜来到郅居水边时,中军前阵万余冀州兵,也在张千秋的命令下,排成一条广阔的阵线。
士卒们鞋履踩着步伐,跺着郅居水的浪花,践着泥泞与尸体,踏在沾满鲜血的草地上,缓缓将长矛放平,向单于纛前进!
雄赳赳,气昂昂!
……
“去吧。”
大会战犹如玩牌,双方你一张我一张,都要针对对手的杀招出牌,底牌万万不能先打出来。
随着观战小半天没有动作的冀州兵加入战场,若虚闾权渠单于不想跑路,就必须阻止他们前进。他一挥手,将作为预备队的两万骑派出,只留八千骑在身边——除了五千骑垂头丧气的瓯脱王,就只剩下三千骑单于亲卫,由左大将薄胥堂率领。
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天黑之前,他的儿子就能带着生力军抵达战场,彻底扭转整个局面!
至此,在长达二十里的战线上,匈奴已同汉军全面交战,左翼的甘延寿已反守为攻,一点点向不断退却想保持骑射距离的左日逐王逼近。右翼的定襄太守王平处,幽州兵虽陷入了两万匈奴人的阻挠中,但仍奋力杀伤对方,试图将他们往西方逼迫。
而中央处,张千秋麾下的冀州兵已经抵达了郅居水北岸,和呼衍王、须卜王的两万骑匈奴接战。匈奴人努力离那长长的矛戟远些,遇到汉军突骑更避免混战,始终以自己擅长的骑射应对,也对汉军造成了不少伤亡,毕竟他们没阔绰到人人披铁甲。
整个阵线上,匈奴人都呈后退之势,但终究不能退太过分,在单于一再派人来呵斥后,诸王终于咬着牙让匈奴人压上与汉军接阵,双方你来我往,在河岸上陷入苦战。
就在这混战之际,任弘再挥动一旗,抛出了最后两张牌。
随着一阵隆隆马蹄声,张千秋亲自率领,将匈奴人阵线打得极其单薄的冀州兵最右侧,汉军士兵却忽然退走让开了。还不等须卜王反应归来,迎面冲来的,竟是一支不论人马皆着华丽具装的甲骑!
背负“尚书斩马剑”的天水少年段会宗戴兜鍪,赤帻玄甲,踩着马镫,领着不少靠着一手马球得天子喜爱,从而晋身骑吏的袍泽,他们也擐甲介马前行。
这些河曲马可娇贵着呢,在这数千里跋涉中,背上从来没驮过任何东西,人也舍不得骑,天天吃豆子,努力维持着膘,为的就是今日大放异彩!
河曲马较中原马更强壮,能撑起沉重的马铠,说是铠,大部分却仍是皮制,具装五颜六色,按照骑士自己的喜好涂画漆料。入选屯骑具装甲骑的,无不是骑术精湛的六郡良家子,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寄生俱全,这是任弘在汉军武库中马铠基础上定下的形制。
马背上则是凹形的高鞍,在草原跋涉数千里后,具装甲骑们不抱怨马镫是看不起他们的骑术了,反而觉得此物让骑行变简易了很多,今日只需要在实战中试一试。
这批具装甲骑是任弘以大司农的重金打造,养一个重骑兵的钱粮,可用来养十多个步卒,常被认为是“费钱”,顶了很大压力,他们身形有些笨重,在速度上与灵活的匈奴骑兵完全没法比,用来冲击弓骑兵有点强人所难。
但一个敌人必救的死目标就在远方杵着,单于纛坚持不移,因为匈奴人作战中不时回头,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一旦单于纛动,那这场仗也算打完,各部可以撒丫子跑路了。
那就是任弘的目标。
随着冀州兵将匈奴人强行分开一个口子,段会宗也带着具装甲骑们,开始缓缓加速慢跑。
挡在他们和大单于之间的,是三条防线。
目瞪口呆看着重骑兵前进的薄薄一层须卜兵。
新败于汉军后阵,还没恢复士气,被单于放在前面挡刀的瓯脱王。
最后是死死护卫在单于身边的三千单于亲卫!
他们合起来人数近万,但在段会宗眼里,就像三层薄薄的鼓皮,利刃一捅就穿!
段会宗放下了脸上的铁幕,声音变得嗡嗡的,他位于菱形阵后方,指挥袍泽向前,渐渐加速,如同一股洪流涌向须卜兵,这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扩大版的马球赛。
而士卒们争相抢夺的马球,就是匈奴大单于的头颅!
“屯骑营!”
“破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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