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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告于都尉,匈奴之俗,夏季水草丰茂时,人畜都集中在湖边水边放牧。到了入冬前夕,就要迁往冬牧场,一般在山麓散居,因为山上的草枯得晚,林中还有猎物。”
步广障中最大的屋子里,陈彭祖进去为任弘说了许久好话,中部都尉才答应再次见他。
中部都尉姓孔,年纪和傅介子差不多,四十有余,长了一张国字脸,官架子还挺大的,毕竟是比两千石的封疆大吏啊。
他的打扮不太像武官,反倒更似文吏,头上戴着进贤冠,身着袍服,看室内的灯盏装饰,高大的铜灯架,器物必用上好的漆器,是个会享受生活的……
虽然上次任弘举报凌胡燧时见过他一面,但孔都尉显然不太记得他了,对任弘这位刚斩了好几颗胡虏人头的功臣,态度也恨冷淡。
任弘在下说着,孔都尉在上面案几后跪坐,自顾自地看着简牍。
看这架势,任弘也觉得自己贸然来见有些莽撞,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与敦煌相邻的北山匈奴右犁汙王部亦是如此,夏天在北山溪谷中放牧,入冬就要去马鬃山中射猎。”
“可现在,匈奴却反其道而行,右犁汙王的王子将青壮集中起来带到塞外,每日袭扰烽燧,若说他们想要入塞劫掠吧,却又浅尝辄止。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违背其游牧天性的事,匈奴所谋甚大!”
“哦?你倒是说说,胡虏所谋何事?”
孔都尉放下简牍,打任弘进门后第一次看了他一眼。
任弘道:“下吏听闻,孝武皇帝时,欲使冠军侯击匈奴右部,取河西之地,于是先让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率万余骑出右北平,进击左贤王部,好吸引单于庭匈奴主力向东移动。”
“而冠军侯便乘机出北地,入河西,大破匈奴,俘虏诸王及当户、王子、阏氏百余,歼敌三万,浑邪王、休屠王率残军逃走。”
“当时汉军是声东击西,而如今,匈奴恐怕也欲用此策,声西而击东,明扰敦煌,实则,或许是想吸引酒泉驻军西移敦煌,好让真正的大军,进攻东方的张掖、武威啊!”
在地理上,河西走廊是狭长的,宛如一只汉朝伸向西方的左手: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武威是手肘,与内郡紧紧相连。
张掖是臂干和手腕,而居延塞则如大拇指般翘起,伸入匈奴腹地,那是河西塞防的重点。
酒泉如掌,承上启下。
敦煌郡的四个都尉府犹如四指:宜禾都尉是食指,中部都尉是中指,玉门都尉是无名指,阳关都尉是小拇指。
这手正努力伸长,想把能歌善舞的西域妹子,从匈奴这个经常搞家暴的恶丈夫那抢过来!
但若匈奴能斩断肘、腕,那整只手都废掉了,汉朝的西域战略便将告吹。
任弘好歹是学历史的,记得史书记载,这一两年间,河西有一场仗,因为汉军得知了匈奴要进攻的消息,提前做好了准备,关门打狗,得了大捷。
很可惜,那场仗是在千里之外的张掖,与敦煌没啥关系。
史书里年份记错很常见,所以之前在傅介子面前,任弘没有提这事,但现在看匈奴人骚扰敦煌的架势,也太过明显了。
玩战术匈奴人很厉害,不服不行,汉武帝晚年,匈奴将汉朝好几支大军引到漠北,不断引诱,最终集中主力进攻,打得几位将军全军覆没,顺便接受了大量汉军精锐甲兵。
但要论玩战略,匈奴真的是个弟弟,画虎不成反类犬,让人想笑,估计看出来的也不止他一人。
任弘认定,匈奴的进攻,入冬前必然打响!
而眼下听任弘这么一说,孔都尉面上有些吃惊,和堂下的都尉长史对视一眼。
那都尉长史立刻板起脸来,斥责任弘道:“所以你是想让都尉,因为你一个小燧长的揣测,而上报朝廷?”
任弘已经捕捉到了孔都尉的讶然,越发确定,敦煌恐怕也接到匈奴即将进攻张掖的情报了,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便垂首道:
“不敢,只是觉得匈奴若真如此用兵,敦煌或能在这场仗中,有所建树,都尉若能抓住机会,或许能立下封侯的功勋!”
说到这,孔都尉才有了点兴趣:“那你倒是说说看,胡虏要打也是打酒泉、张掖,敦煌如何才能掺和进去?”
“将计就计,袭其巢穴!”
任弘献策道:“匈奴右贤王若是集中诸王兵力,欲攻张掖等地,北山必然空虚,只剩下来滋扰敦煌的这两千骑。”
“都尉或可上书敦煌太守,合中部、宜禾两都尉之兵,以数千人携带干粮,先忽然进攻,击破塞外匈奴胡骑,再奔袭五百里,直捣马鬃山的右犁汙王庭!”
马鬃山距离敦煌两百多公里,比起卫霍动辄奔袭上千公里,真的不算远了。
任弘考虑这件事好些天,甚至连向导都找好了:“破虏燧有助吏名赵汉儿者,熟悉北山泉水、河流,上个月又抓获一名从北山逃回的索氏奴婢冯宣,正立功心切,可以他二人为向导。”
“若都尉能一举端了右犁汙王在马鬃山的老巢,俘获其人口牛羊,这将是不亚于长平侯卫青龙城大捷的功勋!更能以马鬃山为屏障,彻底杜绝匈奴对敦煌郡的威胁!”
“甚至能就此占据星星峡,广设亭障,修筑道路,打通从敦煌前往西域伊吾(哈密市)的道路,真是一举两得!”
悬泉置让任弘学会了“等待”,而破虏燧和长城,则让任弘学会什么“守卫”。
但光守是没用的,想要让胡虏再不能侵扰边塞,想要让宋万等人不白死,就只有一个办法:
主动出击!
任弘敢断言,若中部都尉采纳他的计策,这一战功成,敦煌郡至少能有一代人的安宁,而汉朝对西域的经营,起码能加快十年!
这是真正的“张国臂掖”啊!机会十年一遇,若是错过,匈奴补上这空隙,就又是无穷无尽的对峙和拉锯了。
然而,在任弘这一番慷慨陈词后,孔都尉思索片刻后,却没有任弘期望的大喜过望,欣然采纳,而是冷冰冰的问道:
“你叫任弘?”
“正是。”
孔都尉和蔼的笑里,满是不以为然:
“任弘,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
然后竟反过来教训起任弘来:
“汝可知犬有三种,一者田犬,田猎逐兔。二者吠犬,看门守户。三者食犬,杀了吃肉。”
任弘知道啊,养狗达人张千人跟他叨叨过,但孔都尉显然从狗身上,领悟了不一样的道理:
“吠犬就该好好守户,追逐狡兔的事,非但不能做,甚至都不该去想!若是想了做了,非但不会被主人夸赞,反而会因门户洞开而被嫌弃,认为它是劣狗,卖给狗屠杀掉!”
“任弘,你的履历籍贯我让长史查过,因祖父任安为罪官,流放敦煌,三代禁锢,故立功心切。先前你察觉奸阑出物,抵御匈奴犯塞,便是尽了职责,所以我给你重赏。但关系到军国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小燧长能过问的,且回去好好候望戍守罢!”
然后就挥手赶他出去。
任弘被孔都尉一通人生经验弄得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好心提议,却犯了哪门子忌讳?
“诺……下吏告退。”
孔都尉好歹说话留点情面,但他的长史却不,任弘压着不快走出门时,刚好听到长史正在痛斥有些尴尬的陈彭祖:
“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耐性守好边塞,却整天想做些大事。”
“陈尉史,往后像这种夸夸其谈的急功近利之辈,就不必带进来见都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