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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被朝中清流之臣,在野的贤良文学们翻来覆去夸的一天。
二月下旬,在朝廷的新盐铁政策颁布,宣布按照盐铁之议后的决定,废除关中多余铁官,比如京兆尹废郑县的“兆一”,只留蓝田。右扶风废除漆县的“扶二”,只留雍县铁官。
关东则是末位淘汰制,若一郡有多个铁官,则去年上计效益最低、在黄霸调查时质量最差,民怨最大的铁官加以罢黜!
任弘本来想学一学张安世的作风——每次与皇帝商议大事,决定后,老张总是称病退出。等听到皇帝颁布诏令后,这家伙再假装大吃一惊,派人到丞相府去询问。所以即使是朝廷大臣,也大多无人知道他曾参与决策,搞得一切都像是皇帝圣明裁决一样。
但这次的事,天子却将任弘的奏疏在朝中颁布了出来,搞得他想推功于上都不行。
此策一被天子批准,顿时博得朝野称赞,除了大赞皇帝圣明外,还顺便连任弘一起夸了。
连兰陵萧望之都称赞说:“铁官作铁器,多苦恶,用费不省,卒徒烦而力作不尽,且与民争利,今任大司农稍削铁官,还利于民,善莫大焉。”
而老太常韦贤更是在卸任前盛赞说:“孔仅、东郭咸阳奸邪任用私人,桑弘羊谋逆而反,田延年贪狼取贿,唯大司农弘有仁义而能正己。”
意思是任弘是这五十年来,唯一一个好大司农。
当然了,是儒士认为的那种好,在任弘看来,他罢黜一部分铁官,虽是为了良性竞争,但也算“出卖国有资产”了。
被罢黜的铁官没有作废停业,而是要包给私人:没有官职的列侯,这些年暗暗积攒财富的富商。
一时间,为了争夺郑县、漆县的铁工坊运营之权,关中的列侯富豪们都要打破头了,而这次大司农采取竞标,价高者得,等到一口气租出去十几个铁山铁工坊,来年北伐匈奴的钱都快齐了……
盐铁是暴利,汉初时靠冶铁发家的蜀郡卓氏、南阳孔氏富比诸侯,车骑千乘,奴仆上万,后来者自也趋之若鹜,希望能赶上这个百年一遇的风口。
连帮任弘经营香料和茶叶的卢九舌也想分一杯羹,跟九市商贾合资,欲走任弘的关系拿下弘农郡新安县的铁山,做一只随风上天的小猪,被任弘骂了一通才吓得放弃了打算。
而那些丢了铁饭碗的铁官吏员,恐怕背地里也要骂任弘许多年了。
“太学那边,从博士到弟子,也尽是夸夫子的,说夫子将大将军十多年前就该做的事完成了。”
今日是休沐,宗正家的二儿子刘更生一如往常那般来任弘这请教,他已经十一岁,越发聪慧,已经开始进太学旁听了,任弘发现自己真捡了个小天才。
也罢,那刘向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眼下听刘更生说起此事,任弘却摇头,开始教弟子做人做官的道理:“始元年间,贤良文学被召至长安开盐铁之议,他们最初是如何吹捧大将军的?”
刘更生摇了摇头,那会他还没生,怎么知道?
任弘摇头:“儒生言,汉兴百有余年,有人不短不长,出白燕之乡,持天下之政,时有婴儿主,却行车,安中夏。”
那段时间,霍光是真的被吹成周公再世,甚至有撺掇汉帝禅让的家伙。
“那诸生如今又是如何贬低大将军的呢?”
这个刘更生知道,对霍氏的唾骂从去年至今,仍不绝于耳,已经成了太学和清流圈子的政治正确了。
“彼辈说大将军擅废立,亡人臣礼,不道。且不学无术,暗于大理,故家族夷灭。”
任弘颔首:“建楼的和拆楼的,总是同一群人。今日夸我的是这几人……”
他露出了笑,想到刘询”竟宁“年号真实含义披露后众人可能的反应:”等到明年今日,谤我者恐怕亦是这几人!“
“不必再提此事,你我继续聊,这生铁、熟铁、钢之别,就是铁中所含碳多寡不同……”
前几天,有好消息传来,说是蓝田铁官已经用任弘提的方法,生铁熟铁一起炼,在试验过无数次生熟铁的不同姿势体位配比后,外面的熔融层真是近似百炼钢的材质!
“如大司农所言,用熟铁打成薄片如指头阔,长寸半许,以铁片束包尖紧,生铁安置其上,又用破草履盖其上,泥涂其底下。洪炉鼓鞴,火力到时,生铁先化,渗淋熟铁之中,两情投合,取出加锤,再炼再锤,不一而足,遂得百炼之材!”
于是刚被举荐为“高工”的郭、孔两位铁官也加入了吹捧任弘的队伍,在他们看来,这世上已经没人比大司马卫将军更明白如何炼钢了。
刘更生不是那种乖乖听老师话的人,作揖道:“夫子教我这些匠人之事有何用处?”
“孺子,你先前不是看了淮南遗策,想炼铜么……”
“夫子,是炼金。”
刘更生更正道:“小子在父亲所藏淮南诸书中,找到一本《枕中鸿宝苑秘书》,书中记载有修道成仙、使役鬼物、炼黄金之术,以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但我按书上方法烧炼黄金却不成……”
这也是他找任弘拜师的原因,刘更生天性聪明,就是性子执拗,对遇到的问题非得解决不可。
还是个小炼金师,任弘更高兴了,决定加把劲,让他变成钢之炼金术师。
遂大笑道:“阴阳三合,何本何化?这是《天问》上的疑问,先明白这一问,黄金方成。”
任弘让刘更生别急着做实验,先学理论,他大可将自己可怜的化学知识倾囊相授——有时候为了融入现有学说让世人容易接受,还不得不说些错误的。
“阴阳家以为,世上有阴阳五行。”
任弘侃侃而谈:“但为师猜测,这世上本化之物,不止是金木水火土五种,这只是五大类,还能细细分。”
“其中铜、锡、铁、金、银属金系,炭属土系,给诸物细细命名,应统称为‘元素’!”
……
在韦贤、萧望之都忍不住因罢铁官之事称赞任弘时,朝中却还有一人保持清醒。
太常魏相认为,任弘这次虽做了贤良文学们渴望已久的事,但其目的,依然是兴利敛财。
“还是得观其言察其行,勿要被一时之政所欺骗。”
随着韦贤告老卸任太常,魏相调任此职,韦贤在仕途上几度沉浮,曾在丞相位上黯然离职,又靠着太皇太后,混了份倒霍功劳,如今以老病乞骸骨,天子赐黄金百斤、安车、驷马,罢就第,他的儿子韦玄成荫父之劳,任常侍骑。
韦贤此生可谓圆满,但魏相为他高兴之余,也暗暗忧虑,因为韦贤一退,朝中“清流”的领袖就缺位了。
要说起来,自倒霍之后,各地儒吏入朝为官者不乏其人,比如萧望之的老乡,兰陵人疏广因精于《论语》、《春秋》,入朝为太中大夫。还有梁丘贺的同乡,也是谏大夫王吉的好友,曾因王吉复官而“弹冠相庆”的贡禹——这一位就是这成语正主,最开始也是纯粹的褒义。
贡禹以明经洁行著闻,征为谏大夫。
但魏相也发现,这些齐鲁儒士虽然顺利入仕,但多是谏大夫、博士,而把持实职的,还是以苏武、任弘、傅介子为首将军、使者出身的一派,可称之为“功利开边之臣”。
虽然没人结党,但在魏相眼中,涵盖的人群是庞大的,从封疆大吏的西域都护常惠,蜀郡守张敞,到刚回朝中,已经被任弘洗脑放弃了初衷的黄霸等人,皆在其中。
魏相自己也被调到了太常,权力没廷尉时那么大,连全面推行春秋决狱的事都无法完成,魏相忧心忡忡,虽然看上去是“众正盈朝”了,天子也虚心纳谏,重用儒士。
可真要较量起来,就他们这三瓜俩枣,完全不是任弘等重臣的对手,像改年号这样的胜利,恐怕很难遇上了。
不管任弘如何受赞,魏相确定,他们之间,迟早是要道不同不相为谋的。
更让人难受的是,任弘从始至终,都没将他们,将他放在眼里,朝中争执,亦是常让杨恽来接魏相的诏,自己则只谦逊地微笑站在一旁听着。
不搭理,这点最伤人。
“韦公一去,吾等都不是西安侯对手,一旦涉及到国家大事,恐怕天子又要被其左右,需得强援为助力。”
魏相找来萧望之,说出了他的打算。
萧望之对朝中势力没那么敏感,只知道富平侯张安世靠不住,中朝诸公都非党羽之选,便从外朝想起,提议道:“丞相、御史大夫如何?”
“非同道中人也。”魏相摇了摇头,丙吉、于定国都是先学律令再学儒术,和他这先儒后法的有本质不同,且丙吉看似老实,实则圆滑,自成一派,于定国亦然。
“我要向天子上疏,请一人重新入仕。”
魏相有了打算,说道:“此人政见与吾等相合,支持修文偃武,俭约宽和,亲近贤良文学。”
“此人曾是朝廷二府九卿重臣,虽非丞相,权却重于丞相。”
魏相露出了笑:“他曾故意请我弹劾,丢了官职,但仍然保有列侯之位,退而修律,正是做廷尉的最好人选!”
萧望之知道是谁了,也觉得此人,应能成为引领这场“竟宁反正”的领袖!
“建平侯,杜延年!”
……
PS:上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而更生父德武帝时治淮南狱得其书。更生幼而读诵,以为奇,献之,言黄金可成。——《汉书.楚元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