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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谷城早不复五年前被泥靡围攻时破了一角烧得乌黑,又被傅介子带人推倒杀出时的惨相了。在伤痕累累的木城之外,又修了一道土垣,巍峨的汉阙已立于四门,预示着此处已是汉人的天下——据说解忧太后就喜欢抱着小孙儿在上面晒太阳。
而在标志着猎骄靡子孙的狼头旗之外,解忧太后也打了属于她的旗帜,那是一面秦琵琶。
解忧太后推行的政策也如秦琵琶的曲调一般,对臣民轻柔缓和,对敌人凄厉狠辣。任何妄图颠覆现有制度,那些嚷嚷着“将汉女赶出乌孙”的贵族都被定了大逆不道之罪,残酷杀戮,人头挂在四阙上示众,也算照搬了汉家特色。
死刑一般由招募自大汉六郡的“太后卫队”来执行,这是一支雇佣兵,兵源地与任弘昔日引以为傲的西凉铁骑重合,里面更有不少任弘面善的西凉军中老卒,因为他们发现,在赤谷城做募兵赚得确实比当兵多。
这些募兵要向解忧太后立盟书歃血,对着泰一神向太后效忠——他们忠于的不是乌孙,而是解忧的家族。
只要通过了五兵和骑术的考较,就能得到一笔不俗的金帛,外加一片牧场作为封地。自有人为其放牧,甚至还能得到一两个乌孙的寡妇临时搭伙过日子,对方显然也只是想借个种,连年的战争让乌孙男丁大减。
有了这支数百人的卫队撑腰,城内的汉人,哪怕是解忧的奴仆们,也不再唯唯诺诺,笑容变得自信,时代变了,他们才是这儿的主人。
而当年勒令乌孙贵族献上长子作为人质,所建的“长子军”也初成规模。此番随任弘征七河,乌孙人中便多是这些继承了父辈领地的年轻贵族统领,战争结束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七河地区的大片牧场及帐落人民,在分利上,解忧公主格外大方,领地说赏就赏,绝不逾月。
乌孙昆弥大乐才13岁,已长成了小大人,解忧公主请了儒生教其识字礼仪,闲暇时又受骑射训练,希望幼子能文武双全。
跟在大乐身边一起接受训练的,是上次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这支“乌孙羽林”会是大乐日后统治的基础,但起码六七年内,解忧太后依然会统治乌孙,让这个行国从战争的阴霾中恢复过来。
六月下旬,庆贺收复七河的宴会结束后,汉军皆饱食酒酣,任弘则在结束后与瑶光一起哄女儿睡觉,他们的女儿取了个很伊犁的名字:“昭苏”。
小昭苏的身体不是很好,安静而有些虚弱,这让夫妻俩忧心忡忡,最后商议,婴孩是熬不住长途跋涉的,得由瑶光带着她在乌孙再生活一段时间,顺便照应初成规模的碎叶城。而任弘带着儿子任白回长安,一家人恐怕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了。
瑶光竟变得絮叨起来,开始叮嘱较少带儿子的任弘一些事。
“他个长得极快,两个月要添一次新衣,穿棉、麻常起痱子,非得穿丝绸衣才行。又喜欢不穿足衣满地跑,不知冷暖,长安冬日酷寒,让傅姆盯着些。”
衣食住行说了一大堆,连瑶光都惊奇于自己竟如此啰嗦,也叫任弘有些愧疚,他耽于政务常满西域跑,跟儿子待在一起的时间确实太短了。
解忧也听说,召任弘回朝的制书恐怕很快就要到了,次日在送任弘和汉军士卒出城时,鬓角多了一些银发的解忧太后给任弘交了底。
“吾婿安心归去。”
“霍氏在朝中专权,我早有耳闻,在这时召你回朝,不知其用意,但你放心。”
解忧太后笑道:“大将军可以不重用你,但必须得敬着你、优待你,不止因为你是战功赫赫,天下闻名的安西将军任道远,还因为,你是乌孙太后之婿。”
确实啊,只要解忧在乌孙掌权一天,任弘在大汉便几立于不败之地,任何人对他的不利举动,都会让友邦惊诧,引发国际**件,乌孙也算是任弘“狡兔三窟”中的第二窟了。
一窟在于他的赫赫之功、军中威名,那第三窟何在?
任弘想了想,只觉得说出来恐会让人觉得大逆不道,但他苦心经营七八年的第三窟,确实就在长安未央宫里,不由莞尔。
“病已啊病已,恕我大逆不道了。”
……
正式召任弘回朝的制书,是八月份到达轮台城的,一同送达的,还有一份分割安西都护府的命令。
设置了四年的“安西都护府”正式结束了其历史使命,重新分为西域都护府、北庭都护府。
先前被霍光合二而一,是为了方便统辖天山南北力量,抵御匈奴反攻,如今匈奴内乱右地削弱,而西边的乌孙也安定了,安西权势太大,遂一分为二。任弘就这样成了大汉朝史上唯一一位“安西都护”,真是荣幸啊。
而两都护的人选也已定下,北庭以关内侯奚充国为都护,冯奉世为副都护。
而西域以关内侯常惠为都护,校尉郑吉为副都护。
看来,朝廷对于傅介子、任弘时代遗留的西域班子还是信任的,至少没有临时空降一个大将军的“自己人”来搅事。
但任弘估计,霍氏的党羽恐怕也没人看得上这边远之地的“小官”。大将军的子侄、女婿甚至是孙婿们,满打满算一共十多人,人均二千石!
这项任命皆大欢喜,不论是资历功勋,都让人无话可说。
两边皆是一文一武组合,常惠是有大局观的人,任弘建设西域时他没少出谋划策,更与乌孙那边说得上话,郑吉在屯田上确实是一把好手。
而奚充国也能在与康居发生冲突时保持冷静,而非一味主战,加上他精通骑兵,能发挥北庭的优势,冯奉世折冲樽俎,使于诸邦而不辱,也是上佳人选。
任弘在与四人完成交接后,却发现了对这项任命唯一的失落者。
戊己校尉韩敢当喝了酒后与任弘抱怨起来:“君侯,都护也就罢了,为何我连副都护都没轮上?”
“论在西域的资历,与冯奉世相比,明明是我先来的!与郑吉同时随义阳侯出使。”
“而要论爵位功劳,我更不比常、奚低啊!”
他倒不是认为自己上比这四位更合适,只是同僚都升了,唯独自己还是个校尉,不由愤愤。
嫌你是憨憨呗,从是否攻打康居一事上就能看出来,韩敢当想事情还是太直白,都护、副都护孤身域外,若是涉事不慎,容易引发边塞动荡,非得有大局观,能临机判断者方能胜任。
这些话肯定没法安慰到受伤的老韩,任弘只神秘一笑:“你不想想,自己与谁联了姻?”
韩敢当不明就里:“与许家啊,怎么……”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去年就听任弘说了朝中的风波,许婕妤生下了皇长子,封为豫章王,而皇后迟迟无子,不少人甚至来恭喜他,说韩敢当将女儿嫁给许广汉的侄孙,是结了一桩好姻缘。
莫非因为此事,他就被霍氏穿了小鞋?
韩敢当疑惑地看着任弘,但任弘当然不会给他直接答案,只打算送他一场世代富贵,遂拍着韩敢当的肩膀叹息道:“飞龙啊。”
“要多想!”
……
八月底时,任弘已至楼兰,本打算对做了四年道长的黄霸再叮嘱些事,岂料却在这遭遇了他东归的第一难。
“任公!”
在与黄霸话别时,忽然响起了一阵骚动,却是鄯善王尉屠耆纵车而来,他已经听说了任弘要卸任回朝,想都没想就赶赴楼兰,要送任弘一程,此刻只涕泪满面道:
“我有子弟,都护诲之。我有田畴,都护殖之。都护若去,谁其嗣之?小王依都护如兄长,不忍见任公离开西域!”
“然也,小王也依都护如父母,诚不可去。”
说话的却是被任弘所立的车师王军宿,他前去且末国迎亲,也在鄯善,如今随尉屠耆而来。这也是个以亲汉人设自居的小王,又有那个挖井上位的车师国相苏犹指点,很会来事,一张口就让任弘涨了一辈。
岂料这话却让鄯善王尉屠耆一愣,一抬头看向车师王,年纪明明比任都护还大许多,称人父母,要脸么?虽然他自己也比任弘年长。
忽然来了个比自己更会舔的人,让鄯善王感到了莫大的威胁。
他一发狠,站起身来往前扑去,欲抱萝卜的马脚,使任弘不得行!
“任公诚不可弃小王而去……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