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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当然不能在呼吸皆是臭气的粪塘边进行,而挪到了田边上,仆从想要给任弘撑屏风遮阳,却被他拒绝了,只和众人一起挤在一株大槐树的树荫底下。
面黑的氾胜之脸上还沾着汗珠,面对忽如其来的西安侯,他表现得有些木讷,并不是很能说,问一句答一句。
好在他读过书识字,这是大多数力田没有的技艺,也难怪历史上再过几十年,能够著书立说,对自己做的事,也有清晰的认识。
“听说氾水乡几年来亩产都为全县之首,如何做到的?”任弘如此问他。
氾胜之下拜道:“无他,只是遵循趣时、和土、务粪、务泽、早锄、早获这十二字而已。”
一提到种地,他话立刻变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解释他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耕作,总结的十二字。
时机选定后,“和土”成了农业生产的核心。即利用耕、锄、平摩、等方法,消除土块,使强土而弱之,弱土而强之,以保持土壤松软细密。
“初春地气开始通顺,适宜犁耕坚硬的黑垆土,翻耕后把土块磨碎。这样反复之后,坚硬的黑垆土变得疏松柔。”
“杏花盛开时节,则适宜耕种轻土和弱土,翻耕后用重物镇压或让牲畜践踏,如此过于疏松的轻土和弱土便能变得结实。”
这是改善土质的法子,土地的能量有限,还要“务粪”,分了基肥、种肥和追肥,不同时期用的肥有讲究,那粪塘里沤的熟粪,便是用来追肥的,这便是让氾水乡亩产增加的法门。
听说西安侯家的庄园也在沤肥熟粪,氾胜之倒没有吃惊,反而承认说自己是几年前,发现一些老农偷偷以此法肥地,软磨硬泡后学来的。
“不瞒君侯,本乡地乏而人众,能开的地方都已平整为地,只剩下些许山泽深林,百姓饿,不想办法增产,就养不活越来越多的人,大河的决口虽然堵上了,但济阴依然水旱无常,下吏身为力田,若是饿死了人难辞其咎,不得不想办法从地里多刨点食啊。”
确实,像济阴这种人多地窄粮食不足的地区,若不想方设法增产,日子久了就要有人间惨剧了。
饥饿,那是一头从人类先祖还四足着地时,就紧紧跟尾行于后的凶兽。
是它逼迫狩猎采集的人类先祖,迁徙得满世界都是,因为狩猎采集需要无比广袤的地域才能养活一小撮人口。
但这种生活太不稳定,狩猎太考究运气,在一无所获时,又是饥饿,逼迫人类开始向那些先前不吃的东西下手,粟的先祖狗尾巴草、野麦、野生豆子,都往嘴里塞,那或许便是神农尝百草的时代。
因为对饥饿的恐惧,人类甚至开始学着松鼠,将丰饶秋天里吃不完的野谷种子留着以备不测,某个意外,不小心播撒在部落周围,人畜践踏,雨水浇灌,来年那里长出了一片谷物,农业就这样诞生了。
当农业比狩猎采集能得到更多食物后,定居也随之出现,人类不必再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寻找食物,他们知道食物就在那儿,在田地和牲畜栏里生长着。
人们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其他事情上了:纺织、制革、制陶、交谈,将村庄用围墙圈起来,防止其他部落来抢食物,然后出现了职业分化,阶级差异,出现了国家。
但那头凶兽始终没有远去,一直在徘徊左右,稳定的生活让人口持续增加,食物压力越来越大,一旦遇上天灾**,吃饭又成了问题,一切文明的假象都将褪去,相互残杀后满地狼藉。
于是人类还是没法松懈,继续打磨自己生产食物的能力,铁和青铜替代了木头石器,在技术上,也从刀耕火种,到了精耕细作。
战国时有了垄作法,把田地开成一条条的垄和沟,将庄稼种在垄上。在此基础上,孝武年间又有赵过推行了代田法,把耕地分治成畎和垅,隔年代换,如此便不必休耕,最大程度利用地力。
聊到这,济阴郡的劝农掾史见任弘对氾胜之颇有赞赏之言,有点心慌。
若是氾胜之被君侯抬举,往上举荐,郡府甚至是大司农定会卖西安侯面子,加以重用,回头自己一个埋没人才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遇到这种事,官僚第一反应便是甩锅。
于是他板起脸,率先向县田啬夫发难:“田啬夫,汝治下出了如此人才,为何不向郡中举荐?连续几年氾水乡产量颇丰,为何不加以赏赐?”
田啬夫大呼冤枉:“下吏岂敢嫉贤妒能?只是郡里让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学耕种养苗状,行代田法。但氾胜之身为力田,却私改代田之法,下吏没有责罚已是违令,焉能举荐?”
这田啬夫却是将路走窄了,认死理,只尊上意推行。
这便是任弘特地跑一趟的原因,代田法在关中、三辅和河西推行得很不错,亩产能增加许多,他家的庄园也用此法,几十年来被奉为增产的不二法门,没想到一个小力田却敢挑战权威,私自改进代田法。
任弘看向氾胜之,问他为何要改,氾胜之道:“代田以耦犁,多人者田日耕三十亩,少者十三亩,用力少而得谷多,适用于官田和豪强之家。但本乡多是小农,田地一代代分下来,分散破碎,东一亩西一亩,又缺乏耕牛,全按代田法推行,不太适用,故下吏斗胆损益。”
确实有一定道理,有时候新的生产技术,不一定让世界更平等,反而会加剧不平等。
问百姓为何不以牛耕,行代田法,就跟问饥民何不食肉糜一样。一般小自耕农仅能勉强维持果腹而已,少有羡余,很难买得起动辄万钱的耕牛。代田法对他们影响不大,从中受益甚小。
受益最大的,反而是任弘这样的大地主,能够投入大量耕牛和人力,在大面积土地上轮作。
种地有利可图的豪强列侯,由此就更有财力和动力兼并了,地方官府甚至在暗暗支持——既然小农种来种去只缴那么点田租,倒不如让豪强列侯来种。
国家整体财富在增加,可小农的家庭却在纷纷破产失去土地,沦为奴婢和流民,类似的事,人类历史上真是屡见不鲜。
朝廷也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如在遭灾时下诏减免部分租赋,对流民或无田的贫民假之以公田,贷之以种、食等,但都是杯水车薪,天平已彻底向豪强地主倾斜——他们代表了先进生产力啊!
田官奉上意强推代田法,效果不大,善法也成了恶法。如此情形下,氾胜之还能将目光停留在小农的生死身上,为其想方设法增产,或种葫芦等副食来解决生计,确实难能可贵。
口说无凭,氾胜之便引着任弘等人走过垄亩,去看他琢磨了十年钻研出的“区田之法”。
到了地方才发现,居然是开在一片小坡地上的田地,故显得十分窄小,与豪右之家阡陌相连的平整土地截然不同。
任弘指着道:“这田亩为何要开在坡上?”
氾胜之是有些抱怨的:“下吏向县里恳求过,但因私改代田之法,故不得用公家良田,只能在无人的坡地上开耕。”
此言说得田啬夫脸色一红,好在氾胜之没有继续深追,只说起他改进的地方来。
氾胜之一点点示范,具体做法,首先是深挖作“区”,意为地平面下的洼陷,点播密植。
“如种粟,开沟点播是每沟内种粟二行,行距五寸。开沟大小、深浅、方圆、距离,随所种庄稼不同而异,播前以粪肥溲种。”
他又解释了溲种的好处,区内还要施用重肥,如粟、麦、大豆等每区要施好粪一升,远超代田。最後,区田法还得注重中耕除草,保商和灌溉,居然与两千年后农村里的耕作之术相差无几。
代田法已是精耕细作,但和区田法相比,就显得粗放了。
最后道:“此法之所以便利,便在于不受地形限制,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须良田也。诸山陵近邑高危倾阪及丘城上,皆可为区田。”
任弘看明白了,这区田法,基本就是后世两千年,中国农业走的路数,在小面积土地上集中人力物力,精耕细作,防旱保收,求得单位面积的高额丰产。
中国人就是靠这种“笨”办法,一点点增加人口的啊,虽然平均耕地极少,但懂得利用好每一寸土地。就靠着勤劳,硬生生将亩产一点点提升,直到明末到达极限,必须有新作物引入才能养活更多人口。
若在敦煌等地,人力稀缺,当然不适合。而在耕地已经饱和,人口繁盛的济阴和关东,区田法却好似量身定做一般。若真能有高额亩产,自耕农凭借自己的小块土地就可维持一家人的温饱,简直就是将其从破产边缘拯救回来灵丹妙药。
不能只解放豪强官田的生产力,而不顾及帝国的真正基础小自耕农啊。
劝农掾史又开始朝县里的田啬夫瞪眼了:“田啬夫,如此妙法,为何隐瞒不报?”
一句话,反正不是我的责任。
田啬夫急了,不肯老实接锅,还在为自己争辩:“西安侯,下吏也来看过,但只觉此法费人力多,产粮却不见得有多高,于代田法并无太大增益,故才未上报。”
氾胜之不服:“坡地下田亩产,已不亚于县中上田。”
他也知道,今日引起西安侯主意,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索性绕过了田啬夫:“下吏敢请君侯及田掾准许,让我在县中最好的上田试种!与普通代田法相较。”
小伙子这是卯上了啊,任弘笑道:依我看,代田区田各有千秋,不可妄议优劣,你且说说,若在上田行此法,亩产能到多少?”
氾胜之咬了咬牙:“下吏算过了,只要不在坡地上,有足够人力和粪肥,亩产定能增数倍甚至数十倍。”
“上田一亩收粟百石,中田收粟五十一石,下田可收二十八石!”
此言一出,本来暗道倒霉的县田啬夫顿时大喜,氾胜之这是自寻死路啊。
而劝农掾史和吕广粟等人都面露惊愕,要知道,关中最好的地,粟米亩产也不过四石上下,只听说赵过亲自料理的地有过亩产十石的传闻,但后人再未达到过,这氾胜之,一张口就要翻十倍?
正接过瓢饮水的任弘,直接被呛到了,没忍住一口水喷在氾胜之脸上!
他忽然明白氾胜之为何有这等能耐,历史上却要混到七老八十才能出头了,无他,吹牛太过啊!
一百石粟是啥概念?在称粮食时,石是体积单位,按照质量换算,相当于后世的四千多市斤,汉代一斤合256克,则是八千多汉斤了,再考虑到汉亩只相当于公亩的三分之一不到……
别说汉代,就算二十一世纪,化肥农药金坷垃一起上,试验田里的小米也没这产量。
任弘被吕广粟帮忙拍着背,看着将牛吹得飞上天的氾胜之,心情有些复杂,只想劝他一句:
“小伙子,做人那,要老实一点,亩产两万斤不可取啊!”
……
PS:秋收区别三升粟,亩收百斛。丁男长女治十亩。十亩收千石。岁食三十六石,支二十六年。——《氾胜之书》
确实吹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