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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开始前的黎明,天空还是一片深紫,缀着几颗星星,热海湖面上满是苍白的迷雾,如同怪兽呼出的浊气。
赤谷城东方十余里外,狂王军那占据了几乎整个平原的营地里,泥靡正跪坐在凝满露珠的枯草上,向乌孙人崇拜的神做最后的祈祷。
大夏国南奔后建立的希腊-印度城邦笃信佛教,但刚刚向北传入大月氏,虽有少许僧侣行抵达了于阗等地,但还未兴盛。粟特人那习俗令人厌恶的火天神也不为乌孙所喜。
他们依然延续传统,崇拜自然和祖先,尤其是太阳。
泥靡抬起头,朝阳正在升起,照耀热海谷地,将空气中游移的雾丝蒸发掉。
在乌孙的传说里,太阳是一位骑着骏马,在名为“苍唐厄尔”的天空草原上奔驰的引弓者,在那儿,草是蓝色的,霹雳雷电是太阳射出的炙热火箭。
而乌孙王号“昆弥”,昆在乌孙语里便是“太阳”之意,“弥”意为千,昆弥便是“一千个太阳“。
“但所有人都知道,天上的太阳,只能有一个!
泥靡时而狂暴,时而清醒,他对乌孙的历史再清楚不过,知道现如今这种分裂局面,全是狼王猎骄靡的一时心软造成的。
猎骄靡有十余子,太子早死,死前对猎骄靡说“必以吾子岑陬为太子”。
岑陬便是狂王的父亲,军须靡。
老狼王心一软,答应了。
但猎骄靡的中子大禄实力强大,将众万余骑别居,东征西讨,为乌孙夺取了热海谷地,很得人心。得知猎骄靡立军须靡为太子,他大怒,带着昆弟们另立门户,猎骄靡也分兵给军须靡,于是乌孙实质上一分为三。
若非大禄死在猎骄靡之前,内战恐怕早就爆发了,不必拖到今天。
大禄的儿子,翁归靡继承了其部众和遗产,狼王为了弥合两部矛盾,立下了古怪的规矩:他死后,军须靡继位,军须靡死后,翁归靡继位,翁归靡死后,军须靡的儿子——泥靡再继承乌孙。
乌孙看似一统了,实则分裂始终存在。
“狼王错了,我父也错了。”
泥靡站起身来,让属下为自己披挂甲胄,在他看来,狼王就该狠心灭了大禄,为军须靡扫清麻烦。而军须靡也不该遵循死人的遗愿,而应杀了翁归靡!
翁归靡倒是想要违反狼王旧约,扶持元贵靡这个汉家外孙继位,只可惜没来得及完成,就被匈奴入侵打断,自己也死于非命。
而现在,泥靡决定,修正狼王留下的错误,在神圣的热海边,结束大禄系与岑陬系数十年的恩怨,重新统一乌孙!
狂王穿戴上了斯基泰式的鳞甲,在皮革背心上钉金属片,胸口有圆形护心甲,尖顶的青铜头盔紧紧罩在头顶。
他腰间右侧挂着短剑,剑鞘与剑柄上用金箔雕刻出繁复华丽的纹样,有些波斯风格,左侧挂着单手可以挥舞的斧钺。
乌孙人在寒气里跌跌撞撞,追随泥靡的七河武士最后检查了一遍弓箭,熄灭营火,跟着泥靡一起,跃上不住吐出热气的西极战马,准备出发。
而狂王也发表了他的战前演讲。
他指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我,狂王泥靡,乌孙的昆弥,是夏天的太阳,炙热,强大。”
“而元贵靡虽也自称昆弥,但他不是太阳,是月亮,像女人一样柔弱,无法照亮乌孙的天空,更不能给热海带来温暖。”
狂王在马上回头,看向赤谷城边上的元贵靡营地,那儿也骑影重重,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我会杀了他,抢夺狼王留下的白狼皮,黑鸦冠!告诉乌孙人,谁才是正统昆弥!”
狂王还是很得旧部人心的,他每说一句,数万骑乌孙人就爆发了巨大的欢呼,声音高到赤谷城都能听到。
狂王大笑起来,秃鹫般的眼神看向赤谷城头,解忧公主肯定也在上面观战吧?
“我会将他的头颅,送到肥王的坟墓前,当着这对父子的面,骑他们的妻子母亲,大汉的公主!”
乌孙人对解忧公主,还是有一些敬重的,尤其是后续加入,非泥靡亲信的贵人们,觉得狂王真这样做似乎有些过,欢呼声略微小了一些。
但狂王没有在意,他已经命令那个刺杀了肥王的若阿翕侯,带着五千人,守着从伊列水进入热海盆地的谷口。泥靡是一名优秀的首领,经历过许多次与康居、月氏的战争,绝不是元贵靡那种没打过几次仗的小孩子,知道守好退路的道理。
能在冲龄时便带着部众占据七河,与翁归靡分庭抗礼至今,岂会是无能之辈。
狂王又点了他异父弟的名:“乌就屠,你带着一万人,看住赤谷城外的汉军,不要进攻,看住就好,他不动,你也不动。”
汉军的到来是意料之外的事,在肥王遇刺、泥靡未到的这二十多天里,解忧让人在赤谷城外临时筑起一道羊马城,傅介子的两千汉卒就在里面秣马厉兵,此刻陆续开出列阵,护着元贵靡的左翼。
因其甲兵精良,泥靡对他们不敢大意。
剩下的四万余人,被分成了十三翼,与他一同出阵,泥靡在此特意向各翕侯申明:全军以他的鸦羽大纛为准,统一进退,不得擅自行动。毕竟这是一场自百年前乌孙击走月氏后,这片土地上规模前所未有的大战。
号角震天,乌孙人虽然没太严密的阵列,但也跟着各自的贵人首领,分成了十三翼,朝西方赤谷城缓缓靠近,他们的尖帽子犹如雨后跳动的蘑菇。
狂王带着亲卫,纵马在各部中穿行,朝战阵最前方行进,每经过一部就能引来阵阵欢呼。
他的坐骑武装到了牙齿,除了马面甲外,鞯上还挂着一张张鞣制风干的人头皮。在乌孙,泥靡是拥有这些装饰最多的人之一,彰显他的勇武无敌。
当来到阵线最前方时,狂王亦能清晰看到对面元贵靡、右大将的两万余骑正在离营准备迎敌,同样分成十三翼,一样的乌孙尖皮帽,只是阵线比他们单薄许多。
狂王露出了笑,纵马一往无前,他来到战场中央,刚好能让对面看清,却又随时能得到己方保护的位置。便将手里的长矛,重重插到了地面上,指着对面,大喊了两句话。
他身后的乌孙人亦随之高呼:
“元贵靡!”
“斗来!”
……
“斗来!”
狂王的十三翼四万人参差不齐地高呼挑衅,元贵靡咬紧了牙,几乎就要拍马上前,应下这昆弥与昆弥,太阳与太阳的决斗,这是乌孙的规矩,却被右大将拦下了。
“昆弥,不能去!”
元贵靡的马具上,挂着的人头皮数量,只是泥靡的零头,其中一张便是龟兹王的——这还是元贵靡在灭龟兹后与任弘“各取所需”带回的。
右大将知道,元贵靡弓马不算厉害,别说杀起人来狂暴异常的泥靡,连他妹妹瑶光,都能将元贵靡打得满地找牙。
此时经不住激上前应战,只会让战争提前结束,右大将不认为元贵靡能活着回来。
但若不应战,就会被乌孙人视为软弱,因为两千汉军援兵抵达而稍微复振的士气,恐怕又要跌到谷底了。
若任弘在,说不定就让元贵靡脱了昆弥装扮,派个最厉害的勇士穿上去赌一赌,若有机会靠近干掉泥靡也不错,对沙漠狐狸来说,兵不厌诈嘛。
可在场的毕竟是乌孙人,守着游牧者的规矩与荣誉,右大将只能亲自上前,报了名号想要代元贵靡应战。
但泥靡也不傻,见来的不是元贵靡,便高傲地走了,只剩下地上的矛。
狂王军开始大声嘲笑“汉王”的胆小,这边也纷纷回击,但吃亏在人少上,声音被盖住了,仔细想想,终究是己方昆弥不敢应战在先,渐渐没了骂回去的底气。
“汉王”的阵营中,弥漫着一种悲观和萎靡杂糅一处的衰败气氛,本就经历了肥王遇刺等事的他们,对这场战争早没了必胜的信念,汉军抵达也未能改变人数劣势的事实。
更何况,今日右大将要求他们配合赤谷城外的两千汉军阵列,采取守势,不得轻易出击。这些平时只知进攻的战士们,此时只能等着敌人来进攻。
一个个都有点无精打采,如同一只只被锁链拴住的狼,空有爪牙击地的咆哮,却完全动弹不得。
右大将也是无奈,他们倒是想拖延,拖到汉军击败匈奴南下,但战争的主动权,在泥靡一方。
一如解忧公主所说,撤离热海是不可行的,那样会让己方瞬间分崩离析。只能硬着头皮迎战,赌在汉军帮助下,能够创造奇迹。
但以现在的士气,真的能胜么?
泥靡常年在七河,面对康居人,劫掠大宛和粟特人,都是他打头阵,作战经验比右大将还丰富,更别说第一次指挥两万人作战的元贵靡了。
而昨夜对狂王军的夜袭,也以失败告终。
虽然右大将明说此战由他指挥,元贵靡只需要旗帜不动,稳住军心即可,但并没有让元贵靡感到轻松。
在敌军结束了嘲讽,狂王麾下的十三翼四万兵,开始或前或后,如同平地上移动的十三个蚁群,向己方推进时,元贵靡却还在问自己:
“吾等能胜么?”
他咬着牙,想到了惨死的父亲,想到了对他寄予厚望的母亲,想到了城内的弟、妹,握紧了手里的剑,那是肥王的剑,乃是安息王所赠,装饰为典型的波斯风格。
“能……”
元贵靡重重亲吻了它,希望能从父辈的遗物里,获得些许力量。
“一定能!”
……
羊马墙不高,但足以让傅介子站在上面,观察战场。
这位斩楼兰王首的传奇人物,此刻一身赤甲,长须及胸,手扶着环首刀柄,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乌孙人内战。
傅介子是坚决反对此时与泥靡交战的。
这才是汉军抵达的第二天,士卒们还没从翻山越岭的长途行军里缓过气来,而元贵靡麾下乌孙人的士气也不是很高,两千汉军援兵还不足以让他们振奋。反而泥靡大军志在必得,士气正旺。
但元贵靡和右大将也有苦衷,赤谷城不算大,只能让数千人防守,根本挤不下两万多人。
按照傅介子、常惠的提议,让解忧公主、元贵靡带着部众暂且西撤,留汉军步卒在赤谷抵御泥靡围攻也不行。经历了肥王遇刺等事后,虽然还有些贵人愿意跟着元贵靡和解忧公主,但他们已十分敏感,下达撤退命令容易,就怕这些贵人心中失望各自逃散,而泥靡不管赤谷城,径直去追撤离者。
更何况,虽然傅介子也与常惠一样,认为任弘这小子会另辟蹊径来援,但毕竟只是猜测,无法证实。任弘与奚充国相会的事,因为隔得太远,傅介子尚不知晓。
事到如今,已经没了完美的应对之法,当泥靡大军直接压过来时,打还是不打,已经不由他们说了算。
但傅介子虽然冒险来援赤谷城,却不答应让士卒送死。
“士卒疲倦,此时驱赶他们与乌孙人决死,是杀之也,只能起到牵制之效。”
他只答应让汉军在羊马城外列阵,保护元贵靡左翼,也顺便牵制了万余骑乌孙人,那乌就屠也是个谨慎的人,果然静静地待在对面两三里外,傅介子不动,他也不动。
震天的马蹄和喊杀声响起,傅介子的目光转向主战场,乌孙人也是步骑各半,骑兵以只穿皮衣的轻骑兵为主,尖帽子是其特征。贵人们多有甲胄,制式与中原不同,而与匈奴人近似,又有些康居、安息风格。
至于战术……在傅介子看来,虽然也分翼,依次寻敌参战,可一旦纠缠到一起,就是牧民间的大乱斗吧。
从一开战,元贵靡一方就处于劣势。
狂王军如旋风般开到,进攻虽无章法阵列,却也很紧凑,十三翼如同不断扑向猎物的狼群,一波接一波冲向元贵靡军。
而元贵靡军只能艰难抵御,本就人少,指挥似乎还不太灵,有的部落胆怯不前,有的部落不顾命令擅自出击,结果陷入包围,各翼都陷入被对方以多打少的局面。
这场乌孙人的内战,或许双方在甲兵战技上相差不远,却因为统御调度的差距,以及人数多寡而优劣鲜明。
“傅公,再不动,元贵靡就真要输了。”眼看战况对己方越来越不利,冯奉世有些着急了。
另一名曲长郑吉有不同的看法,他是南方人个子矮,也得爬到羊马墙上观战:“傅公,我部出击,对面那胡子乌就屠万余骑也会袭我侧翼,我部若失,这场仗,就彻底输了。”
傅介子却反问了他一个问题:“阿吉,草原上,步卒追得上骑兵么?”
郑吉一愣:“山地林中长途行军还可能,眼下恐怕是难以追上。”
“那就对了。”傅介子大笑,从羊马墙上跳下来,吆喝众人准备前进参战。
“若我不动一动,将侧肋露出来骗彼辈主动来攻,难道还要老夫去追着他到处跑不成?这就是兵法说的,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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