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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赤谷城于昨日发生政变,肥王遇刺时,大汉持节使者常惠与赶上他同行的冯嫽等人,正在被元贵靡、刘万年兄弟俩护送,前往热海,打算面见昆弥与解忧公主。
听从赤谷城逃来报信的人说昆弥被害,元贵靡面色苍白,但还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他朝常惠一拱手,带着数千骑立刻驰援赤谷城——这些人多是上次随他灭了龟兹国,几乎人人都得到了奴隶财帛的乌孙武士。
常惠心急如焚,也想带着使团的驰刑士们一同前去,只是他们经历了从长安至乌孙几乎没停歇过的八千里跋涉,更因翻越天山达坂而得了严重的高原反应,此刻仍没缓过来。
哪怕众人挥鞭再急,也追不上元贵靡的脚步,只能同刘万年手下的莎车兵一起拼命赶路,希望抵达赤谷城时一切还来得及。
常惠副手名为司马憙,表现得忧心忡忡:“赤谷城乃木城,墙垣不高,而城中只有楚主一弱女子和数百奴仆……”
“弱女子?”
这话冯嫽就不爱听了,看着常惠道:“妾听说,常大夫乃是楚主同里故人,也如此以为?”
“我记得楚主年少时性情外柔内刚,只是……”
常惠摇头,解忧固然有挺身而出,为国和亲的勇气,也有翻越千山万水的毅力。
但战争是男人的游戏,与女人无关。肥王已死,解忧带着一群和亲时的工匠奴仆,又能做什么?只能指望那冯奉世能护得她周全。
冯嫽虽然也在担忧楚主,但此刻在刘万年和常惠面前,却得强迫自己镇定:“常大夫是没见楚主太多年,不知她如今是怎样的人。”
饿了一天,待会还可能与叛军交战,再赶也得吃东西,驻马喝水时,冯嫽一边匆匆往嘴里塞馕,一边告诉常惠一些事情。
“细君公主时,赤谷城的仓库里,囤积的是丝帛与食物,用来分赐乌孙贵人。”
“但楚主说,吾等身在异乡,不能事事都指望昆弥,还得准备一些甲兵,以防不测。于是她屡次遣我去大宛、粟特购买甲胄兵器,去年又从西域都护处,求得汉弩数百具,弩矢三万支!”
冯嫽亮出了随身携带的手弩:“弩,只有女子也能拉开的轻弩,才能让那些年迈体弱的奴婢,一旦在赤谷城起了冲突时,有反过来射杀乌孙武士的机会。”
她这些年一直为公主奔走,知道她的谨慎与小心,更清楚柔弱外表下的大勇,所以冯嫽并未丧失希望。
“楚主也没少对乌孙各部市恩,派遣医者救治贵人家的病患,为无意冒犯昆弥的人求情。诚然有人忘恩负义,背叛了肥王,但也一定有人站在吾等这边!”
常惠颔首叹息:“但愿如此。”
行行匆匆,等抵达赤谷城时,已是政变发生后的第二日下午,乌孙人聚集的赤谷热海已经完全乱了套,到处是零散逃离的部落,脸上尽是惊慌惶恐。
对乌孙这种部落联盟而言,一旦发生上层的变动,下层小部落做鸟兽散是常有的事:他们不愿意附从泥靡,也不愿投降匈奴,只能茫然避难。
刘万年没经历过这种事,不知所措,竟欲令莎车兵拦住众人,逼迫他们回去,双方起了冲突。
好在冯嫽拦住了他,亲自上前劝说诸部,不卑不亢,时而低语劝服,时而语言严厉,还真劝得不少贵人停下了脚步,答应留在原地等待解忧和元贵靡的命令。
回来时见常惠似乎在重新审视自己,冯嫽笑道:“我不过是拙劣效仿楚主,想要做她的影子。”
离赤谷城越近,动乱和战争的痕迹就越是明显,大批大批的牲畜失去了主人,没头没脑地在谷地里乱走,哪有草吃到哪。接着出现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预示着这里发生过剧烈的火并。
好在他们抵达赤谷时,没有看到冲天的火焰,只有默默打扫战场的汉人奴仆,冯嫽立刻打马过去,从那个伤了肩膀,靠在墙角指挥年轻人干活的老圃廖翁处,得知了发生的事。
“若呼带着数百叛军进城,结果就在细君宫前,被吾等一通弩箭射退。”
“然后,吾等便跟着公主和那位冯都丞,一边追赶一边射弩,愣是将彼辈赶出了赤谷城!”
廖翁很兴奋,一时竟咳嗽起来,他是第一批跟着细君来乌孙的宫人,低眉顺眼在异乡活了这么多年,从没像昨日那般扬眉吐气过!
“是楚主带着吾等,打赢了这场仗!”
但他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忙碌于杂务的奴仆毕竟不是真正的兵卒,那些追随楚主二十年的老人们伤亡不小。
而若呼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出了城也回过神来,城外的叛军毕竟人多,再度组织人手,试图围攻赤谷城。
“亏得今日正午,大王子及时赶到,与一直带人袭扰叛军的右大将一同,击溃了叛贼,夺回了昆弥的尸体,如今大王子自去追赶左大将和若呼。”
虽然许多贵人参与了叛乱,但毕竟仓促举事,赤谷城有惊无险。
“敢问解忧公主何在?”这是常惠最关心的事。
“在热海边,收敛昆弥尸骸。”
廖翁有些担忧,对冯嫽道:“楚主不让吾等帮忙,连三王子和小公主都不许靠近……”
他擦着泪,为主人遭遇这一切而痛苦:“她一个人清洗着昆弥的尸体,亲自将昆弥被砍下的头,缝了回去!”
……
时隔二十多年再见到解忧,常惠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那个缝了布匹,央求同住戚里的常惠帮忙拿去市中贩卖的宗室少女。
那个他应募为苏武使团假吏,随汉节出发时,在横门外向他挥手作别的窈窕淑女。
已经全然没了影子。
她已经换下了昨日披挂的甲胄,挽起了高髻,戴上了尖尖的乌孙皮帽,衣着华丽,挂满了各种金饰,这是属于乌孙右夫人的盛装,只有这个身份,能让她对未曾反叛的乌孙部落发号施令。
冯嫽终于不再故作刚强,含着泪过去稽首拜见时,解忧眼睛依然是发红的,而一针一针将翁归靡头颅缝回尸体上后,指甲里的血更未能完全洗去。
装敛肥王尸身的松木棺就摆在边上,据说是解忧一个人完成了这一切,似乎要尽到妻子这一身份的最后一点义务。
常惠努力让自己镇静,带着众人朝解忧行礼:“持节护乌孙使者常惠,见过公主,吾等来晚一步!”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解忧抬起头,她当然认出了故人,虽然他鬓角已是斑白,脸上也饱经风霜,不复当年长安少年郎。
她郑重还礼,道了声辛苦,就像远嫁多年的女子,见到全然陌生的娘家亲戚一样,没有眼前一亮,没有失声痛哭。甚至连目光,也未在常惠脸上停留片刻。
解忧公主的眼睛,都落在哭成泪人的刘万年身上,招手让他过来。
“母亲。”
刘万年是解忧最宠溺的儿子,他去长安时,生怕瑶光照顾不好他,可今日,就在刘万年还要像过去的大男孩一样哭鼻子,怨天尤人时,却挨了解忧一耳光。
“不许哭!”
解忧公主今日格外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凶狠,却又替发懵的刘万年擦去涕泪,叮嘱他道:
“你是乌孙的二王子,大乐和素光的兄长,莎车未来的王。”
“如今瑶光不在,你便是汝兄长的左膀右臂!”
刘万年清醒了一些,颔首应是。
“大王子回来了!”
呼喊响起,元贵靡带着骑从驰至热海边,他手上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脸上却带着一丝挫败,来到解忧面前跪下:
“儿无能,我斩了左大将,但若呼逃了,右大将还在追……”
“你做得极好。”
解忧看着儿子那长满胡须的下巴,感到一丝欣慰,让冯嫽将这件事宣扬出去:
“告诉所有乌孙人,大王子亲手斩杀了谋害昆弥的贼人左大将,叛乱已平!”
元贵靡却忧心忡忡:“若呼往北逃,他一定会去投奔泥靡。”
战争中,泥靡一直作壁上观,他和乌就屠听闻赤谷之变,便会带着部众南下。按照军须靡临死前与肥王的约定,肥王之后,继承昆弥之位者当为泥靡,这也是若呼等人反叛的最大借口。
更何况,泥靡背后,还有匈奴为他撑腰,匈奴右贤王、先贤掸的八万骑,也随时可能从伊列水南下。
两军合计,足有十余万骑!
而赤谷城经此剧变后,元贵靡和右大将手里,东拼西凑起来也不过两万骑。
大敌当前,危机仍未解除,千头万绪,有很多事要做,但解忧知道,眼下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她毅然宣布:“泥靡勾结匈奴,旧约已废,哪怕他自称昆弥,也是伪王,大汉绝不会承认!常大夫、冯都丞,我说的对么?”
“理应如此,大汉十余万援军将至,而天子和大将军,也永远站在公主和大王子这边!”
常惠立刻为解忧背书,冯奉世也很乐意听解忧公主的号令,如今能镇得住乌孙的,也只有这个女子了。
解忧松了口气,朝常惠作揖:“既如此,接下来的事,还请汉使做个见证!”
她将放在肥王棺椁上的一顶冠捧起,对元贵靡道:“肥王长子元贵靡,在汝父棺椁前跪下。”
元贵靡愕然:“母亲,这是……”
解忧手中捧着的,是鸦羽冠和白狼皮披风,据说是那头在月氏破乌孙时,用奶水喂养猎骄靡的母狼死后之皮,以及叼着食物来扔给猎骄靡的乌鸦所落之羽所制。
这便是乌孙王的冠冕了,从猎骄靡传下来,已历三代。新昆弥继位的仪式,本该由胡巫来主持,但那胡巫也参与了叛乱,被解忧下令斩了。
她决定,亲自为长子加冕!
只是解忧忽然想起,不知是预见了什么,还是宿醉忘了,肥王出城时,将白狼披风和鸦羽冠落在赤谷城中。
解忧清洗了肥王的尸体,却没有清洗它们。
披风和冠中,似乎还有肥王的气息,不喜沐浴的头油味和因肥胖导致的汗臭。
解忧努力让自己忘记这一切,亲自为儿子系上白狼皮披风,郑重戴上了鸦羽冠,让他站起来,背后是洪涛浩汗,惊波汩淴,被乌孙视为圣湖的热海。
她对所有人,持节站立的汉使、下拜顿首的乌孙人说道:
“从今日起,元贵靡便是五十万乌孙人的新昆弥。”
而今日,刘解忧,也将完成孝武皇帝赋予她的使命。
“亦是‘汉乌孙国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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