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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走路总是低着头的,登上朝堂时,脚要踩在固定的位置,如此方能感到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几岁养成的习惯,或是五岁,或是八岁,反正在他十多岁,跟着父亲霍中孺在河东郡平阳侯国的传舍见到兄长的那天,霍光便有这毛病了。
霍去病,那是睥睨天下的骠骑将军,年仅十八岁时,便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再冠军,封冠军侯。自有汉以来封侯者不计其数,多是以县名侯,鲜少有以侯名县者,又听说骠骑将军是河东人,遂成了河东少年崇拜的偶像。
霍光和同乡伙伴日常的游戏,便是骑着竹马模仿汉匈战争,为了谁扮演骠骑将军争论不休,身材矮小的霍光一般只能当匈奴兵,被骑着竹马的人驱赶追逐。
当得知这位名扬天下的大将军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时,他是不敢相信的,在平阳传舍里,兄长身上散发的光芒如此耀眼,让腼腆的霍光抬不起头来。跟在他身后时,也是亦步亦趋。只有地上那些熟悉的砖缝,才让霍光知道这不是做梦。
“为何走得这么小心翼翼?”兄长似乎发现了他这个毛病。
“因为怕走错路。”霍光讷讷回答。
兄长没有像父亲那样呵斥要他改掉,而是拍了拍霍光的头:
“极好,你这性子,适合呆在陛下身边,陛下最不喜欢别人踏错步,走错路。”
等兄长出征归来时,还真将他带到了长安,进了未央宫,先任郎官,随后迁任各曹官、侍中等。
兄长青年早逝后,庇护霍光的大树没了,他的步伐变得更加小心,在以暴戾多变出名孝武皇帝身边,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别人总以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是靠兄长霍去病,靠着卫氏外戚的身份得来的。殊不知,是靠霍光自己出入禁闼三十余年,小心翼翼的每一步,终于走到了它面前。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霍光并非辅政大臣里功劳最大资历最老的,也不是最聪慧高才的,却笑到了最后。
他治理天下的风格和走步一样,缓慢而稳健,不再像孝武皇帝时,驾驭龙马般恣意任性,说打大宛就打大宛,说灭朝鲜就灭朝鲜。
霍光做事都是一点点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花了十年养百姓,中原不闻征战之声。却也没听儒生胡扯过分保守,他提前数年派傅介子使西域,一点点试探进取,维持开拓与国内民生的微妙平衡。
如此细微的统治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霍光每天的工作量,绝不比日夜批阅一百二十斤的秦始皇少,每次回到家中时已经很晚,甚至都不回家,直接在尚书台凑合一夜,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了解昨夜可有急报传来。
偶尔回家时,霍光也没工夫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为何家里的奴仆在这寒冷的夜里,还要往地上撒木炭,只留了一条道让他走进去。
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只能由家丞简单地禀报:“大将军,近日霍云君子制了丝帛飞鸢,带着小淑女在院中玩耍,冬日严寒,地面湿滑,夫人让奴仆夜铺木炭木屑防止结冰,明日一早扫掉。”
飞鸢风筝,这是近来长安富贵少年中很流行的游戏,都怪那西安侯任弘在乐游原上闹出的大新闻,轻侠少年都很想过一把驾驭雷电的瘾。
不过他们都是赶着天气晴朗时在长安郊外玩耍,唯独霍光家占地广大,霍光另一位兄长的孙子霍云便带着霍成君在院内厮混。
据说飞鸢的制作之术,还是霍云派人上门找西安侯手下的门大夫教的,两个月前那小小的不快,似乎烟消云散了。
也对,毕竟只是个老仆受了点委屈而已。
但说起来,霍光也发现,近来长安少年骑竹马时喜欢扮演的人,不再是当年的卫霍,而变成了某位单骑上天山,一人灭一国的家伙。
为此而点了自家牛尾巴,或扯着风筝上天想要掌控雷电的孩子还真不少。
不过在家丞继续禀报,说白天霍云和成君扯着风筝线满院子乱跑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婢,害得风筝线断了扰了两个孩子的兴致,女婢就被夫人处以家法打了一顿轰出家门时,霍光皱起眉来,但也只说了一句:
“知道了。”
走到寝室时,霍光脱掉了鞋履,然后亲自动手,将它们整整齐齐摆放在门槛外,鞋尖对准外面,两鞋呈三十度夹角,中间要留巴掌大的空间,不能多也不能少。
进了门后,一般富贵人家,奴婢定要过来帮主人更衣,可霍家却没有。
霍光不喜欢别人触碰,凡事都要自己来,他一件件脱了裘服、深衣,在空荡荡专门为他留的木架上慢慢挂好。一定要排好顺序,明早从左到右穿着来,万万不能出差错,否则一整天都不自在。
等做完这些,霍光才重重松了口气,摸到榻前时,妻子已经睡去。
天下鲜少知晓,大司马大将军有很重的强迫症和洁癖,重到不愿意亲近女子,但妻子显除外,这是唯一一个触碰霍光身体,为他更衣换鞋时,不会让霍光反感的人。
或许是成婚太久,夫妻如同一体了罢,而霍光要求案几上笔墨砚台的摆放顺序,宴飨时先上什么菜,筷著和汤匕的位置,甚至是睡觉时喜欢朝哪个方向,枕头要软还是硬、高还是低,也只有显才知道得一清二楚,让霍光省去了许多烦恼。
所以,若是她先自己而去,霍光多半是不会续弦的,倒不是夫妻情深,只是他这把刀,只适合这鞘。哪怕刀鞘毛病再多,霍光也没法换。
灯黑着,但显已知道是霍光回来了,嘀咕道:“良人今夜回得比平日晚了一个时辰。”
霍光只淡淡回答:“丞相王欣薨了。”
“王欣?”显甚至都忘了丞相叫什么,只记得是个老态龙钟的家伙,两府已经失去实权太久,世人对丞相唯一的向往就是,拜相后能直接封侯。
她笑道:“那御史大夫杨敞要做丞相了?这厮一向胆小怕事,居然能混上封侯。”
“不一定。”
霍光曾对杨敞十分信任,但在上官桀与燕王谋反时,杨敞太让他失望了,连做一个上传下达,盖相府印章的工具人都不一定胜任,那丞相之位,就先空一段时日吧。
霍光不想多提政务,闭着眼平躺,显却开始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或是女儿们回来抱怨丈夫官儿太小职位不够大,要么是为亲戚和孙儿孙婿冲霍光要官,逼得霍光翻了身背对她。
显最后总算提到了一件霍光关心的事。
“成君过完年就快满十三了,却无人敢来说亲。”
霍光睁开了眼:“她还小。”
“小?”
显的语气尖酸起来:“你那外女孙,五六岁就送进了宫,吾等的四女,八岁就许给了金赏,成君都十三了还小?她还是不是你亲女?我与你说,成君已来月事了……”
霍光等妻子唠叨了半响,才道:“眼下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谁?”
显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妾还不知他是谁,年纪多大?三十,四十?良人先前曾给次女找过那刘德,三女找过雋不疑,都大她们二三十岁,万幸那两条老狗没眼力,谢绝了。这次是多少,不会比成君大四十罢!”
霍光道:“二十一。”
显面露踌躇:“大二十一岁?又和刘德一样是丧妻而未续弦?”
霍光叹息:“是今年才二十一。”
虽然比她女儿整整大八岁,但显却松了口气,笑道:“二十一哪算大,但良人一向看不上年轻人,这次怎么转了性。”
霍光没有回答,只在黑暗中伸开了手掌,他的四个女婿,便如同戴在手上的戒指。
上官安、金赏是银戒金戒,霍光早年为了稳固地位,拉拢上官桀、金日磾而进行联姻,如今已经没了大用。
范明友、任胜则是铁戒铜戒,作为卫尉和中郎将,牢牢控制未央宫,看住皇帝。只可惜都是武夫没有大略,当做刀使还行,却难以托付大事。
幸好他有五个女儿。
霍光手上,还差最后一枚戒指,他得精挑细选,以保霍家在他死后,也能有两代人的富贵。
而现在,他似乎找到了。
霍光闭上了眼,已能想象到他被戴到自己手上的模样。
“改日让杨敞去说亲吧,若能办好此事,丞相之位,让那老匹夫坐一坐又何妨?”